第295章

林玉婵约到疫苗接种, 和苏敏官一道,来到大学体育馆临时接种点。

苏敏官远远看着一排锃亮的针头,强作镇定, 跟她谈笑。

看那排队等待的无数人, 都轻车熟路得很, 一看就不是头一次打针。

他目光上移,看到体育馆上方的牌子。

“……翡伦体育馆?”

“纪念一位学界前辈。”林玉婵嘴角带笑, 慢条斯理地告诉他, “清末留洋归来以后,致力女子体魄教育, 晚年一手开创了广州体操学校 , 后来并入本校体育系。”

苏敏官低头浏览疫苗接种知情同意书,许久才道:“不是我想的那个人吧?”

信教家庭里叫翡伦的女孩多了。孤儿院里的打架王, 怎么可能“留洋”。

林玉婵笑了。谁说二十一世纪变化快。十九世纪的世界也是一日千里。放在1866年那会儿,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 自己要死要活捡来的臭囡囡,体弱多病, 小耗子那么大, 日后居然也会出国留学, 并且选择了一条正面挑战“东亚病夫”的职业道路。

她卖关子, 道:“你去百度呀。”

但苏敏官还没来得及开手机,胳膊一凉, 护士姐姐已经在给他擦酒精。

“打完针别走, 坐那边现场留观30分钟……”

林玉婵笑嘻嘻揉他脸:“乖,不怕哦。”

苏敏官瞪她一眼, 脸色微微发白,探究的目光定在那针头上, 目不转睛地观摩着现代医学的这一微小成果。

……

打完疫苗,两人在家睡了一天。林玉婵反应比较大,肌肉酸痛下不来床。苏敏官倒还好。在旧社会病毒库里千锤百炼出的体质,一针灭活根本是毛毛雨。

但见她不起身,他也就跟着歪在床上,不好趁人之危,只得这儿摸摸,那儿蹭蹭,弄得她直痒。

她丢给他一个平板玩,让他别来挑拨自己。

苏敏官叹口气,把她搂怀里,百无聊赖地刷各种app。忽然刷到电视剧频道,首页明晃晃高清大图,穿马褂、梳辫子的小生跟小花谈恋爱……

剧名是《大清XX》。

他半蹙眉,好奇地点开。

开篇是某影视城的仿古街。街上的乞丐个个营养充足,皮肤上没疮没疤,辫子油光锃亮,衣衫裤子鞋子一样不少,而且居然讨到了肉包子!

还没坚持到主角出场他就撤退了,一脸嫌弃。

“这种太平盛世,我还造反,我有毛病。”

林玉婵哈哈大笑。

“这就是现代人换身衣裳谈恋爱,”她解释,“不能拿来学历史。”

“会误导百姓的。”他眼神严厉,坚持道:“以史为鉴,不能玩笑。”

“好好,”林玉婵安慰他,“我们给它打一星差评。”

苏敏官平日里飞扬洒脱,看到什么荒谬事都一笑置之。这次居然如此较真,说明真是忍无可忍。

他找到评分页面,换手写输入,洋洋洒洒写了五百字差评,这才心满意足。

不过也懒得再刷剧了。林玉婵给苏敏官的手机上安装常用软件,绑定自己银行卡,打了一千块零花钱,派他去超市买东西,顺便练习各种支付方式。

过了几天,发现他手机里多了各种不知名app。

“街上到处都是二维码。”他解释,“许多奇奇怪怪的软件。你看这个,说是能免费给你送咖啡;这个是终身免费玩游戏;还有这个,开户就送800块……”

林玉婵哭笑不得,警告他:“绝大多数都是骗子,游戏玩到一半就会引你花钱。还有套你个人信息的,给你点蝇头小利,就能套走你的手机号和银行卡信息。获客成本几块钱……”

苏敏官将信将疑,扬起手里的《刑法》。

“不可能。”

“在任何社会都不缺知法犯法的人。”她无奈地解释,“况且有些也算不上违法,就是擦边球。有些是资本游戏……”

她化身老母亲,给他解释了十分钟的信息安全和一百种资本家割韭菜的方式,猛然觉得他眼神带笑。

是那种很明亮的笑,克制着一点点歉意。

她猛省。苏敏官算下来今年快两百岁,但他怎么可能真的像顽固老人一样,轻易上赛博骗子的钩?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探索这个社会秩序的边界。

他的人生经历摆在这。只跟规规矩矩的人为伍,注定不能熟悉这世界的全貌;只有见识了各种极限玩法,才算真正走入社会。

当然,不会傻到自己去铤而走险。而是隔岸观火,看别人怎么在法律的边缘疯狂试探。

他主动接过手机,告知她自己的研究结果:哪些是垃圾app,哪些是诈骗,哪些还算可靠。甚至哪些软件也许可以盈利,哪些一看就是烧钱创业的结果,不出三个月准扑街……

“没找到卸载的方法而已。否则早就删掉了。”

林玉婵亲他一口,教他删除垃圾app,只留个炒股软件,在信息页面里,能看各交易所综合指数和大宗商品的实时行情。

苏敏官对那些不断闪烁变化的数字极其着迷。

“要是以前有这个就好了。”他兴致勃勃地说,“不用费心组商会,组织人手跑遍全国,就为抄几个价格……”

林玉婵突然想起什么,心中啪的炸亮一个小灯泡。

“走,出去玩。”

*

“广州七十二行总商会旧址”。

西堤码头对岸的海珠岛上,一座不太起眼的小小骑楼门口,低调地竖着这么个白底黑字的木牌。

参观免费。里面主要就是几块展板,说明这是广州最早的商业行会之一,曾为当地商人提供价格讯息、以及开会调解的场所,还曾参与过资助实业、倡导国货、募捐赈济等活动。1910年,因窝藏革命党,被清政府关闭查封,后来一直作为仓库和民房。近年改造时,发现天平、秤砣、钱币、算盘、以及革命先辈藏匿的枪支子弹等文物,于是区政府拨款整修,将其辟为小博物馆及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苏敏官迅速扫完展览内容,淡淡道:“没听说过这个商会。”

林玉婵微笑。

现在的他当然没听说过啦。那是上海义兴商会做大以后,在广州地区开办的分支。随着电报的普及和苏伊士运河的开通,获取信息的难度降低,商会“传递情报”的功能减弱,更多地承担了联谊和调解的责任。而在她卸任董事、苏敏官流亡美国之后,商会名称也几次更改。这个“七十二行总商会”,约莫是光绪末年才改的名号。

她还在捋时间线,忽然,苏敏官攥紧她的手。

“不要告诉我。”他低声说。

林玉婵也低声问:“你猜到了?”

他眼睫轻闪,嘴角扬着似有似无的笑意,故意摇摇头。

“还有没有这样的地方?”

对他来说,未来还有无限的可能。他宁可自己一块一块地拼图,从碎片里寻找模糊的希望,也不愿让别人把现成的蓝图铺到自己眼前,告诉他该迈哪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