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春花谢时 37

即所谓“人前死不认账,人后悲痛欲绝。”

秦绎赶到沉星台的时候,一个白袍的身影正被高高绑在祭台柱子上。

他的眉目苍白优美,头颅因为昏迷无力地低垂下来,露出一小截细腻脆弱的后颈。

一直用红绳绑缚着的乌发散开了,凌乱的散在单薄肩膀前。

因为双手被捆到了身后,秦绎看不到他被自己射伤的手腕有没有好一些。

云隐立在台上,念念有词地低喃着什么。

秦绎驻马,翻身从马上下来,停立在祭台前。

他注视着这个已然十分熟悉的面容,却不知道为什么,今日觉得有哪里有些微不同。

“这是怀安了么?”

秦绎一面往台阶上走去,一面蹙眉问。

沉星台所设的台阶很高,地面上覆着打滑的青苔。

秦绎的铠甲因他的动作而碰撞出“叮铃乓当”的声音。

“……不是。”

云隐正在作法,闻言抬头答了一句,又极快低下了头:“还未换舍。”

不知道为什么,今日这个向来自得安然的老道,似乎显得有些慌乱,额头上也覆着一层薄薄的汗。

“怎么了?”

秦绎注意到他的神色不对,问。

沉星台上,放着三样东西:莲子蒸,浮弥香,慕子翎的三寸青丝。

按云隐曾经告诉他的,当浮弥香点燃,慕怀安的亡魂就会受到召应,被生前最喜欢的荷叶莲子蒸吸引着前来入舍。

但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浮弥香已然点燃许久了,却依然毫无动静。

“也许是这里的风太大了。”

云隐强自镇定,道:“老道去再点一根浮弥香。”

但袅袅的轻烟在空中飘散,显然已经很足了,即便再点一根,也不会改变什么。

“你这法子不会有问题罢?”

秦绎看着这一派平静的祭台,不信任道:“真的有用么。”

“……”

云隐的脖颈微微发红,争辩起来:“老道是天涯子一百七十六代收徒,怎、怎会开这种玩笑!”

秦绎不答话。

云隐盯着台上的三样器具,挨个点过去:莲子蒸,浮弥香,慕子翎的三寸青丝。

青丝是对的,浮弥香也没有问题,云隐自然而然推断想:“王上……请容许老道问一句——您确定这荷叶莲子蒸,是怀安殿下生前最珍惜之物?”

“……那是自然。”

秦绎蹙起眉头,感觉受到了冒犯,不悦道:“怀安曾与孤说过,即便是自小吃过的珍馐美馔,也抵不过孤自梁成给他带来的一份荷叶莲子蒸。”

“……但是我看,公子隐也喜欢这荷叶莲子蒸。”

云隐道:“会不会他们云燕人都……”

“那岂是一样!”

秦绎愠怒说:“孤与怀安的是初遇时就给过的许诺……若这物都不够珍贵,那还要什么才够珍贵!?”

“好罢、好罢。”

云隐擦了擦汗,只得说:“那贫道再试试别的法子……”

若浮弥香无法将慕怀安的魂魄从无间召回,那麼也可以用红尘册。

红尘册记录人间万事,若秦绎曾与慕怀安相遇,他们的星宿必然曾经交轨。

取红尘册上,他们星宿相交的那一刻将慕怀安的陨星再次拉起,倒逼他的亡魂出现,也是一种途径。

云隐捧出一盏清水,对秦绎道:“劳烦王上万金之躯,取一滴龙血给老道吧。”

秦绎漠然伸手,在银针上轻轻一刺,殷红血滴滚入水中。

“怀安殿下的遗物,太子玉佩,不知王上可还带在身边?”

秦绎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他:“自然在。”

云隐踌躇了一下,说:“此物用过召魂之后,也许就被销毁了。”

秦绎略有些不舍,但想到慕怀安都要复生了,一块玉佩也没什么关系。道:“可以。”

于是云隐将玉佩“啪!”地一声在案上砸碎,捡了几块零星的末子和秦绎血滴泡在一起,置于小火炉中慢慢炙烤。

然后再把那已经所剩不多了的膏状物以狼毫笔蘸了,执笔在红尘册上缓缓书写。

这是一个相当磨人的过程,秦绎简直望眼欲穿,祈祷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偏偏云隐还聒噪得很,甚为得意对秦绎说:“这是老道的师传之物,传说曾经无间府君制红尘册,册已制好,还多余了几页,便随手扔在忘川对面的时间荒丘。”

“贫道师长修为了得,恰巧修行时偶然得入,就捡了回来,一代代相传至今。”

云隐说:“若非是贫道,此物世上再无人能有!”

秦绎被吵得心烦气躁,忍了又忍终于禁不住道:“你闭嘴!”

“……”

秦绎说:“你快看这膏墨煮得怎么样了,若再出什么幺蛾子,孤拿你是问!”

“是、是……”

云隐说,却心想,这是最万无一失的法子了,还能有什么变故?

稍时,膏墨煮好,云隐将狼毫笔扶正置于红尘书册之上。

他指着薄薄纸张,对秦绎说:“请看,王上。接下来红尘册上就将出现您与怀安殿下相交的星轨。”

秦绎拧眉注视着那纸张,与云隐的视线一起,几乎要将那薄薄的红尘册盯出一个洞。

然而,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一刻钟过去了。

那狼毫笔一动不动,红尘册上空白如新。

“……”

云隐:“……”

“这是怎么回事!”

秦绎勃然大怒:“云隐,你究竟有没有把握,你可知这是欺君之罪!”

云隐汗如雨下,满脸都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这……这怎么可能!?”

“你想说明什么?”

秦绎问:“这书谱的意思是,怀安从未与孤相遇吗!?”

“不不……”

云隐垂死挣扎,秦绎揪起了他的领口,怒气难抑,云隐道:“这说明,在您得到这只玉佩之时,与怀安殿下的共有命谱是空白的!您还并未见过他!!”

“并未见过他?”

秦绎都要气笑了:“并未见过他,那在江州与孤相遇的人是谁,与孤一起吃莲子烤篝火的人是谁,在孤怀中听着故事睡着的人是谁!——”

“……”

话音落,整个沉星台上都是安静的。

云隐与秦绎面面相觑,秦绎的碎发在空中微微浮动。

良久,秦绎怔神说:“这不可能。”

他们显然都想到了同一个可能性,然而秦绎却根本无法面对:

“怀安会骗孤?”

他怔怔看着云隐,失魂落魄一样:“他不是那样的人。”

“王上……”

云隐欲言又止,想说什么,秦绎却抢先道:“你这祭法有问题。”

“……有问题。”

秦绎喃喃说,又重复了一遍:“孤遇到的是慕怀安。孤不会认错人,孤怎么会认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