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女人穿着一身繁丽的宫装, 头戴只有皇后才能用的凤钗,她看着不过十八、九岁,即使闭着眼睛也能瞧出天人之姿,只是面色青白, 嘴唇发紫。

俨然是个死人。

她嘴里不知道含了什么东西, 微微透出一丝白光。

暗道的宫门大开着,有风打进, 吹得红色帷帐翩跹翻动, 连带着上头挂着的铃铛也发出清脆的响声。

叮铃, 叮铃, 叮铃——

在这偌大的宫殿,这清脆的响铃声仿佛无常的夺魂铃, 尤其还有这样一具俨然已经死去许久的女尸,即使宫殿恍如白昼,也给人一种恐怖的阴森感。

倘若此时有人进来,看到这副情形, 肯定要吓到昏过去。

可李绍却面不改色。

他就坐在床边, 垂着眼帘看着床上的女子,宽大的衣袍垂在那大红色的鸳鸯锦被上。

他以为他会生气的。

从徐长咎口中听到她的期望时,他是真的恼了, 可此时看着安睡的她, 满腔的怒火尽一扫而尽, 他就这样静静坐在一旁看着她,然后看着那熟悉的眉眼轻轻叹了一口气。

似无奈, 又似纵容。

比起在外时不近人情的冰霜脸庞,此时位处这地下宫殿,李绍的眉眼竟透着一些温和, 在一旁龙凤对烛的照映下,他眉眼温煦,唇角还轻轻勾着一抹满足的笑。

他把手中卷子放在一旁,拿起枕头旁边的一把玉梳。

然后把床上的女人揽到怀里,一面替她梳发,一面问她,语气无奈又温柔,“就这么恨我?嗯?恨到联合徐长咎骗了我十多年。你知不知道,那天我看着你们母子俩躺在血泊里时,我有多伤心?”

他的声音很轻。

卸下那副冰冷的心肠,温和起来的时候,李绍的声音是很好听的,散去寒霜,犹如潺潺溪水,金玉轻敲,和如今的霍青行差不多,可这副样子,普天之下也就只有他怀中这个女人才能听到。

不,

她也已经听不到了。

只是他一味地以为她能听到。

白玉砌成的玉梳上,有几缕长发被带下,这么多年,李绍费尽心思找寻各种秘法和老天和阎王作对,把她强行留在这个世道,让她可以永远停留在离开的那个年纪,可有些东西到底是无法逆转的,比如日益青白的脸,比如轻轻扯一下就掉下的头发……可李绍对这些就仿佛看不见一般,他就这样继续一面梳一面说,“徐长咎说你给他取名青行,是想下辈子活得清醒一点。”

“这么想要离开我吗?”

“可怎么办,我这辈子还没跟你过够呢,我知道,我要是真的把你放走了,你肯定会问孟婆要一碗汤把我忘掉,那样的话,你就真的再也不记得我了。”

偌大的宫殿,只有李绍一个人在说话。

他却不显烦闷,等替怀中女人梳好头发,又重新给她戴好凤冠,他又开始拿起黛笔胭脂替她描眉擦胭脂,从前萧明月总说他明明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偏偏描眉时手笨的厉害。

那会两人情浓意切,萧明月被他弄坏眉毛,总要生上好久的气。

却也好哄。

只要李绍同意让她也给他画一次眉就能消气。

李绍那会脾气好,面对的又是她,总纵着她,有时候被她故意画浓眉毛也无所谓,就这样走出去见自己的幕僚,最后还是萧明月觉得过意不去,牵住他的袖子,小声问他,“你都不怕被人笑话啊?”

他那会就只是看着她笑,抬手轻轻刮一下她的鼻子,说,“不怕,他们羡慕我还来不及。”

“羡慕你有个还没成婚就管着你的管家婆啊?”那个时候,萧明月总会无奈地说一句,唇角却控制不住地向上翘起,牵着他去洗掉眉毛再偷偷踮起脚在他的脸颊亲上一口。

如今李绍画眉的手艺越来越精湛了,却再也没有人亲他了。

“……萧明月。”

李绍看着因为匀了妆而重新变得明艳的女人,微微俯身,他用额头触碰她冰冷的额头,薄唇亲吻她琼鼻上的那一粒小痣,沙哑的嗓音带着祈求,“陪着我,好不好?”

“你要是真的恨我,那就活过来,杀了我。”

“我的脾气越来越糟糕了,今天我差点就杀了你的长咎哥哥,我知道我活不长了,可你要是不醒过来,我就在我死前,把他们全杀了给你陪葬。”

“连带你的儿子一起。”风吹烛晃,李绍的声音温柔又无情。

……

凤仪宫。

皇后卫南栀斜躺在窗边的一架贵妃榻上。

身旁青花缠枝香炉散出好闻的清宁香,而她手握一卷闲书正静静看书,她的相貌十分普通,说得好听点是清秀寡淡,说得难听点,放在人群中,估计找都找不见……可她气质娴静,看得久了,倒也舒心。

她是卫家二小姐,和冷宫那位是一母同胞,原本这后位轮不到她,她的嫡姐卫听音才是李绍的原配。

可惜李绍登基那年,卫听音还在府中做着当皇后的美梦,就被人一顶小轿抬进了冷宫,从此,她除了受刑再也没有办法从冷宫出来。

而她,卫家二小姐因卫家从龙有功,顺势成了新任皇后。

不过也只是个有名无分的皇后罢了。

轩窗半开,露出窗外一株芭蕉树。

绿叶芭蕉白日看着荫凉,夜里却透出几分诡异的阴森,早先几个宫人觉得这芭蕉看着不好想要把它移掉,换上一些宫妃喜欢的梅花、桃花,卫南栀却笑着拒绝了,也是稀奇,她宫里的芭蕉开得甚是好,一年四季,常青不败。

旁人都说是她念佛,心慈,因此她喜爱的植物才会开得格外好。

“啪——”

花瓶从博古架上坠落。

才进宫不久的宫人水菀看着地上被摔得四分五裂的花瓶,吓得当即惨白了脸,看着不远处的卫南栀,她立刻跪下求饶。

大宫女俞惜端着茶盏进来,看到这副画面,立刻拉下脸,“怎么做事的?”

她还要骂,卫南栀却开了口,她掀起眼帘,扫了一眼跪在地上颤颤发抖的水菀柔声说,“好了,就是一只花瓶,碎了就碎了,扫清楚便出去吧。”

她的嗓音十分温柔,一点都没有身为六宫之主的凌然气势,甚至比后宫那些妃子还要温和。

水菀心下感激,又磕了好几个头才捧着那些碎片离开,路过俞惜的时候,她低着头,没有瞧见她眼中的怜悯,还一心感激着她的主子娘娘那么好,日后一定要好好为皇后娘娘做事。

风又大了一些,卫南栀平静的目光从水菀离去的身影划过,落到俞惜的身上,仍是温和的嗓音,“怎么还杵在那?”

眼睛却犹如幽潭。

俞惜心下一凛,连忙回神,低头捧着参茶过去。

四月的夜还是有些冷,她看着卫南栀被风吹乱的头发,微微蹙眉,关切道:“夜里还凉,您也不怕染了风寒。”她说着,拿起一旁的白狐小毯替人细细盖上,想去关窗的时候,瞧见外头那株茂盛的芭蕉,吓得脸色一白,但也就一个呼吸的光景,她就连忙低头把窗合上,奉上参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