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4/5页)

宣怀风心想,以一个活人的毒誓,应一个死人的毒誓。从发生的事实上讲,很是悲凉,从迷信的角度上讲,又很荒唐,真看不出哪里有趣。不过白雪岚行动在即,他不想扫了白雪岚的兴,只好勉强附和说,「嗯,有趣。」

白雪岚既然叫他不要出门槛,他很听话,在门边就站住了脚。看白雪岚走了几步,宣怀风又叫住他,指着留在宅子里那些大汉问,「这样一个大行动,你四叔这些人,难道不带过去吗?」

白雪岚说,「你太操心了,我们自然心里有数。白家虽然不敢来这,保不定其他人来骚扰,所以让他们留下来守卫。我和四叔去召集其余人手。我真要走了,你还有别的事没有?」

宣怀风说,「对了,你往白家去,不知道具体是怎样一个行动,我也不问了。就是母亲那里,你派人照顾些,别惊吓了她。」

他从白家饭厅出来时,眼睛瞧不见,听力也没恢复,只靠白雪岚拉着他的手带路,并不知道白雪岚在饭厅门口又丢了一个闪光弹,已经把自己的母亲连大伯母和几位叔伯的姨太太,都招呼了进去。不然,此时更要为三太太着急。

白雪岚笑道,「我说你,这还要你提醒吗?难道我不知道闹事的时候,要避开她老人家?四叔在等着,我真不能再和你说了。」

他把手在自己唇上一按,对着宣怀风远远地一扬手,做一个洋人爱行的飞吻礼,便跟白承元坐上一辆汽车。那些躲在暗处的白家士兵也似乎叫了一辆车来,赶紧跟上去。宣怀风犹自不放心,还站在门口观察一会,见白雪岚叔侄二人坐的汽车远远开走,白家的车不敢追太紧,在后面鬼鬼祟祟的吊着。宣怀风见白家似乎怀着一种忌惮,大概不会贸然攻击那辆汽车,这才略松了一口气。

白雪岚和白承元坐在汽车上。他们并没有多带人,前头一个司机开车,副驾驶上坐着白承元一个手下,叔侄二人在后座并排坐着。起初大家都沉默,轿车摇摇晃晃开在街上。济南城的大街,过年时夜晚是打开路灯的,好映衬新年的欢乐气氛,拉响了满城警报铃后,路灯就全熄了。现在只有车头两盏车灯照着前路,两道光柱里,还能瞧见一点细雪正迷迷离离地撒向路面。

孔宅的情况,应该已经让白家知道了,这辆汽车从空宅出来,不会不引起注意。开始有一辆白家的车跟着,后来又加了一辆,不知什么时候,各街巷里无声开出汽车来,都坠在他们后面,渐渐成了一条令人感到危险的长尾巴,可这些车又都没有太大的动静,仿佛接到了指示,只是跟随着。乍一看,倒像这对叔侄,领导着一个庞大的强悍的军车队。

只是他们明白,这并不是他们的队伍。所谓的队伍,不过一个叔叔,一个侄儿。

白承元一直偏头看着车窗外头,这时扭过头来,龇着牙笑了笑,问白雪岚,「你知不知道,等知道你死了,他大约也活不成?」

白雪岚说,「您收了我的礼不认帐,我不怪您,因为您并没有答应我什么。可今天您让他进门,就等于答应了,难道还能反悔?」

白承元说,「我虽然是半个土匪,也知道信诺二字。既然让他进门,就不会让别人动他。这我可以向你发个誓,要是我护不住他,我就死在他前头。」

白雪岚说,「很好,我信得过您。」

白承元,「可我说的是不让别人动他,若是他自己寻死,我拦不住。刚才我看他的样子,很有不肯独活的勇气。因此我觉得你的勇气,和他的勇气一比较,就成了一种愚蠢。你把自己送羊入虎口,以为可以保住他,万一他伤心得不要命了,到头来还是一个没救下。只便宜我看一场好戏而已。」

白雪岚问,「换了您是我走到这一步,能如何?」

白承元说,「大约你心里,还以为老爷子始终疼你,你负荆请罪,他心肠稍微软一软,你可以得一点希望。你还是死心罢,当年他何尝不疼我。五个兄弟,他把三个哥哥放一边,第一个升我做司令,不是我说,要不是我走了,这总督的位置只能是我的。只是无论他再疼什么人,只要真逆了他的心意,他不会饶过。不然你以为,老爷子当年下令杀他一家时,没想过我会承受不住吗?略差那么一点,我也就一颗枪子崩了自己了。」

白雪岚默然,半晌才说,「我知道老爷子不会心软。」

白承元说,「那你这一局就是死棋。」

白雪岚苦笑了一下,说,「我来找您,就知道这是死棋。到了白家,事情会怎么发展,我完全清楚。可是又能如何?我安排的力量,被他一下拔得干净,本来想逃出城,可逃不出去,只能被人瓮中捉鳖。斗不过就是斗不过,输了就活该挨枪子,这是打过仗的人都懂的道理。只不过,我能输掉自己的命,不能输掉他的命。是我把他带到山东,必须让他活着离开山东。」

白承元说,「若他对你的心意,真如你以为的那样。那你死了,他活着只是受罪,还不如死了。」

白雪岚眼皮蓦地烧热起来,闭上眼睛,一只手举起来往额头上一覆,仰着脸喃喃道,「死就死罢。那时候我也不在了,哪管得了这许多。他伤心也罢,难过也罢,寻死也罢,被人欺负也罢,我看不见。总之,我绝不让他死在我前头。若我们之中,真有一个要独活着受罪,那不能是我,我受不了。四叔你这种日子,别说二十几年,就是一天,我也受不了。」

白承元起伏的胸膛忽然不动了,仿佛一口气堵在肺里,呼不出来。他视线侧过来,看看自己这出了名撒泼放肆,如今冷淡地寻死的侄儿一眼,然后缓缓地看向车窗外。

没有路灯,商铺关闭的大门都成了黑洞洞一片,在白天很惹人注意的色彩绚烂的海报看板,也都只剩一个个黑轮廓。只有在济南城里住过很多年,对这条热闹大街很熟悉的人,能从这些隐约的轮廓里,想到这上面印刷着怎样漂亮的广告女郎,写着怎样诱人的广告词。

他记得从前也和一个人在这条街上逛过两次,并没有发生什么绮丽的事。

一次是约好到理发店里,一起剪了个发,剪好后,彼此看一看,觉得这样子很清爽,也就彼此笑了一笑。还有一次是去文具店,买了两叠宣纸,几支狼毫笔,一瓶墨。那时候已经不太时兴古式砚台,似乎一瓶瓶的洋墨更时髦。当时他随口开个玩笑,说要讨一幅字,那人当面答应得好好的,也不知什么缘故,就没了下文。

后来他赶回城,想见的人已经不在。反而是那时候,有个旧友送了一幅字来,说那人临刑前央人要了笔墨写的,几经辗转才送出来。另外也带来那人留的几句话,说他咒白老头子断子绝孙,但不干你白承元什么事。孔家要死绝了,以后没人烧香烧纸,在地下也要受气。盼你以后娶妻生子,等孩子大了,叫他常给孔叔叔烧几张纸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