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贪求 喜欢二字,于他而言是贪求。……

夹杂揣测的质问, 令司裕微微一怔。

但他绝不会任人牵着鼻子走,更懒得与人废话。

见周希逸这般胡搅蛮缠,愈发确信所谓的肖似故人是信口胡诌, 不由抬手, 藏在袖中的短剑脱鞘而出。尺许长的剑锋在他指尖打了个转,剑柄落入手中时, 锋芒便逼向了周希逸的脖颈。他用的并非杀招,但多年取人性命的经历使然, 利刃出鞘时仍锋锐慑人。

周希逸退了两步, 眉头微拧。

若换在寻常, 被人连番威胁阻拦, 他定也会过招回敬,反正没人知道他的身份, 怎么闹都行。

但今日显然不能任性。

他此番上京是为了公事,昨日已然透露了身份,今晨从诚王府里出来时恐怕就有人暗里盯梢了。且方才已然报了姓名, 若在此处跟司裕交手,将好端端的登门拜访变成兵刃相见, 未免惹人揣测。

总归线索渐明, 只要这少年不在, 他从太傅府里问出小美人的身份是迟早的事。

周希逸行事向来灵活多变。

他没再纠缠, 往后退了半步, 抬指夹住短剑的锋刃徐徐挪开, 甚至还朝司裕勾出了点笑意, “随意动手,绝非待客之道。这样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也不怕给你家姑娘惹麻烦。罢了, 改日再会。”

说罢,转身扬长而去。

司裕瞥了他一眼,默不作声的跃回树梢,躺在荫凉的树杈之间。

然而心底里却已非风平浪静。

喜欢是什么滋味?

司裕不太清楚。

他自打记事起就被困在万云谷里,周遭都是差不多大的孩子,每日晨起就被抓去训练,夜晚拖着满身疲惫回去时,饭食却只够半数人吃。幕天席地早就是习以为常的事,水和饭食从来都极稀缺,他从小都知道,那些都要拼命去抢,否则会饿死。短短半年内,上百人只剩了七八个。

他们被带入另一处牢笼般的训练场。

那些孩子比他们年长,都是同样挑选出来的,有些人靠的是身手能耐,有些人靠的则是诡诈心机。譬如有人会在夜里动手,尽早斩除争抢的人,只为第二日能多抢到点口粮。那之后,就连夜里那两三个时辰的睡觉时光,都变得提心吊胆,须时刻警惕提防。

司裕很少主动去招惹谁,却也在旁人的虎视眈眈中磨砺出戒心与决断,将盯着他的人尽数除去。

惟其如此,方可留得方寸落脚之地。

彼时司裕才八岁。

在寻常人家,那个年纪的孩子多半都是调皮而少有忧虑的,高门贵户的自不必说,哪怕是贫寒之家,至少也能给孩子一口饭吃。山谷之外的同龄男孩上窜下跳,人嫌狗憎,即便是家境再贫寒,只要混饱了肚子,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还能寻些事情自谋生计。

他却只有走在暗夜刀尖的厮杀。

再长大些,便是更为酷烈的训练与争杀,每个日夜都危机四伏,能赖以保命的只有身手、戒心、应变。

连同种种毒物都曾尝过一遍。

将近十年的漫长时光里,他亲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再无消息。从生至死,除了生身父母之外,这世间甚至没人知道他们曾存在过。有的时候疲极倦极,司裕闭上眼睛,嗅着山风里的血腥味,甚至以为这世间本就是如此,除了争杀再无他物。

像是幽暗长夜,永无天光照入。

无趣至极。

可太阳还是会照常升起,将炽烈的阳光洒遍山谷,遥远的峰岭上会有山花烂漫绽放,有鸟翅掠过天际。

他终究想看外面一眼。

后来,他终于在最后一波争杀中拿到了悬于高处的令牌,将能耐相近的对手尽数留在悬崖之下,攀上山巅,有了栖身之处。

他不必再为食物争抢厮杀,不必在漫长的黑夜里警惕而紧绷的入睡,推测明日会是谁丧命离去。他可以在月明之夜、星斗灿烂时,躺在屋顶上,感受拂面而过的凉风,听见草虫的轻鸣,可以在阴雨时蹲在水边,看蛙跳鱼游。那些试探般的刺杀,他也能轻松应对,从未懈怠。

他还曾跟随统领下山,看到山谷外面的世界。

但那一切,似乎与他的想象迥异。

连绵的山峦之外有村落小镇,百姓安居,集市热闹。只不过,当他穿着那身绣有特殊花纹的衣裳走过街市时,旁人总是畏惧而躲避的,甚至目露厌恶憎恨。那时司裕才明白,哪怕只隔着几重山峦,他跟外面的人也像是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两重世界。

他的手上沾满了血,在旁人眼里是血腥沼泽里爬出的恶鬼,杀人如麻,十恶不赦。

而山谷之外,似乎干干净净。

那些人对他暗藏憎恶,如同他讨厌那些绕着血肉盘旋的蚊蝇,哪怕同样穿着布衣站在热闹市井间,仍旧格格不入。

事实上,自幼与世隔绝杀伐求生,他根本就不会与人打交道。

但他也不愿忍受丝毫异样又嫌恶的目光。

哪怕卑微求存,浴血爬行,少年人的心底里,仍旧有属于他的骄傲。

司裕再也不愿下山。

他只是留在谷中,每逢有任务的时候才会被人带着出去,干净利落的办完事,再回到那座山间小屋。

直到那次刺杀诚王失败,他游过刺骨的水,昏迷在山野之间。

又在那一日,撞上少女关怀的眼眸。

那双眼睛生得漂亮,黑白分明,清澈见底,像是山涧里不染纤尘的溪泉,灵动含笑,温柔关怀。

视线相触时,如暖流徐徐漫过冰川。

司裕伤势好转后立即不辞而别,原打算回到那座山间小屋,脚步迈开时,脑海里却总浮起她的眉眼。妙丽温柔的少女,像是山岭上最烂漫温柔的花枝,亦如晴日里暖洋洋的阳光,勾着他转身却步,独自在京城外游荡,不愿归去。

他决定尝试一次。

于是仲春二月,他踏过满坡盛开的木芙蓉,站到她面前。

司裕原以为她会拒绝,至少要查清他的来处才答应——毕竟他被救下的时候重伤昏迷,哪怕醒了也不会与人说话打交道,跟京城里那些鲜衣怒马的同龄人迥异。但她并未深问,在他闭嘴不肯解释,只揣着最后的倔强坚持时,竟莞尔生笑,答应了他的请求。

于是他在陌生的京城也有了栖身之所。

她成了他在这世间唯一的朋友。

是不是喜欢她呢?

这个问题司裕从前没想过。

他愿意豁出性命去保护她的周全,不容她受一丝一毫的伤害。他愿意为了她跑去街上买那些幼稚的糖果糕点,换她粲然而笑。他愿意任她驱使,无论赶车外出、上树摘果、默然跑腿,只要她心满意足,他也跟着高兴。

从魏州到京城,他看着她被谢珽揽在怀里,十指交扣,温柔打趣,有时候心里也会难过。

但司裕都会迅速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