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酒楼,仍是那座酒楼。

酒客们各行其是,诉苦的诉苦,吹牛的吹牛,爱吃的吃得面红耳赤,善饮的喝得醉意陶然。

缺席的说书先生始终不曾出现,引客的店小二依然当街点头哈腰热情招揽,然而,街上的游客来来往往,却对店小二的招呼视若无睹,再没有客人上门。

谢青鹤吃饱了不思饮食,行至栏杆处往下张望。

时间不早了,行人多半往烟花柳巷聚集。店小二招不来酒客,倒也未必与旧怨魔尊有关系。

——可是,一连大半个时辰,酒楼里所有酒客都在吃吃喝喝,桌上的酒饭总也吃不完,一件旧事翻来覆去说上三五遍,总也说不完。酒楼里一大波人,这么长时间愣是没有一桌吃完离席散去,这就很古怪了。

“这是什么手段呢?”谢青鹤不懂就问,虚心向学。

旧怨魔尊有心不搭理他,又害怕他再次拿春雷诀炸自己,心不甘情不愿地说:“人心皆有魔障。我把所有人心中的魔障唤出,筑成魇圈,这些人以为自己在做梦,轻易不会醒来。”

“怎么才能醒来?”谢青鹤问。

“游戏不是这么玩的。”旧怨魔尊急了,“我出魔障,你破魔障。你怎么能问我怎么破?”

“那你是不告诉我?”谢青鹤又问。

“等等!”旧怨魔尊额上有冷汗滴落,显然对谢青鹤深为忌惮,“你不杀凡人的吧?”

“——嗷,嗷!你这狗脾气嗷!你不讲道理!嗷嗷嗷——你跟上官好不一样,你不是他好徒弟——嗷嗷嗷嗷,别嗞儿我别!我说,我说!你还嗞儿!……他们自己醒不来,强行唤醒会失魂,只有你破了魔障,魇圈才会消失!”

谢青鹤方才停了不断弹向旧怨魔尊的春雷诀,问:“这个‘魇圈’是以我为极点?”

旧怨魔尊先拿袖子擦了擦鼻涕,眼圈都红了:“你将魔障破了,他们随你醒来,只当一场大梦。你若是破不了魔障,他们随你沉沦,成为魔穴养料。”

谢青鹤考虑了片刻,问了最重要一个问题:“我怎么才能破去魔障?”

旧怨魔尊仰天叹息。

“我从来没遇见过你这样的人。”旧怨魔尊说。

“你们名门正道向来讲究仁义宽赦,背地里男盗女娼不说,面上总要装个样子。对上穷凶极恶的贼匪,嘴里总要再三劝解回头是岸,人家打你一拳,你要说别这样,人家再打你一拳,你要说勿谓言之不预,等到人家打你第三拳的时候,再师出有名杀人诛心——”

“你今日在鄢地拦了一次劫杀。统共没说上两句话,下手就杀了十二个人。”

“那时候我就该知道,你这人……身在正道,走的却是邪道。”

“你这么一言不合就拔剑的暴脾气,我们魔修都没有凶残!我好好跟你说话,你就打我!”

……

谢青鹤也是第一次遇到这么不按常理出牌的“俘虏”。

旧怨魔尊这泪眼汪汪满腹牢骚的控诉,活似他是个始乱终弃的负心汉。

直到他捏起剑诀,举手微扬,旧怨魔尊才打住了自己的抱怨,小媳妇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手帕,擤了一把鼻涕,说:“魔者,磨也。我既然找上了你,除非你能解开我心中旧怨,否则是出不去的。你也别打我,仙魔同源,你破一层魔障,心修更强一分,对你也不是没有好处。”

说到这里,他揉揉自己擤得通红的鼻子,叹气说:“仙魔同源,本也同生。是你们寒江剑派的老祖认为魔惑人心,他看不起众生心志,认为一旦魔气侵世,凡夫俗子与修士大能都必定会在魔气中沦陷,所以强行封魔——唉,大家本来是好兄弟。”

谢青鹤从隔壁酒桌上取了酒水,扶旧怨魔尊坐好:“你有什么想不开的,说给我听听,我开导开导你。”说着,将酒杯满上。居然真的想要“解开”旧怨魔尊的“心中旧怨”。

旧怨魔尊也给他气笑了:“你在逗我?”

下一秒。

谢青鹤长剑横抵在他颈上,生生将他脑袋拍在酒桌上,动弹不得:“敬酒不吃是要吃罚酒?”

“爷,我认怂了行吗?但入魔不是说着玩玩,也不是你跟我喝一杯酒,我心中旧怨就能开解。我已经入魔了,魔性难改。想要破去我的魔障,只有一个办法。”旧怨魔尊两只手缩在胸前蜷着,表示自己绝对臣服,不想跟谢青鹤动手。

“说。”谢青鹤一巴掌拍他脸上。对他的磨叽非常不满。

“人有旧怨不能免,遂成怨念,堕入魔道。你若能以我之身,偿我旧怨,魔障即破。”旧怨魔尊说。

谢青鹤思忖片刻,根据他对天地仙魔的认知,初步认为旧怨魔尊的说辞是有道理的。

不过。

“我如何才能以你之身,偿你旧怨?”谢青鹤问。

“我说了,你不能打我。”旧怨魔尊闭着眼睛指了指谢青鹤的手串,“你摘了就行。”

话音刚落,谢青鹤就乓乓乓用剑鞘在他胖脸上连揍了三次,冷笑道:“你先前说,却魔珠只能示警,不能破除魔障。现在叫我把它摘了?打的什么好算盘呢?记性不好就别撒谎,容易露馅。”

“我也不知道你这是什么情况啊!”

旧怨魔尊被他揍出火来,愤怒之中还有几分心酸。

“你原本就应该入魔了,结果把我看得真真儿的,一捉一个准。你说自己天赋异禀,恕我直言,我活了这么几千年,没见过你这种饼!”

旧怨魔尊的怒火再大,看着谢青鹤清清淡淡的面容,终究还是有点怂,气焰也渐渐小了:“我思来想去,多半还是你这串却魔珠有些神异。上官好是个聪明小鬼,他有点道道,应该可能……就是手串?”

上官时宜赐予的这串念珠究竟有什么功效,谢青鹤也不大清楚。

他隐隐约约觉得,身周的魇圈和魔障应该无法困扰自己,但,这种事情怎么说得好?他目前的优势完全建立在他不受魔气侵扰的情况下。万一摘下手串就真的入魔,被旧怨魔尊控制住了呢?

大好局面,总不至于两句话就被哄得反转。

“嗷!”旧怨魔尊真的眼泪汪汪了,“你怎么又嗞儿我?我怎么了我?”

“手串不能摘。魔障怎么破?”谢青鹤问。

旧怨魔尊差点哭出声:“爷,您讲讲道理。魔,磨啊!磨砺的那个磨啊!魔障就似你们修正道的要渡水火灾灭,要熄杂念物欲,不是还要去挨立春的第一道新雷么?这个是上天注定的道理,又不能中途修改——你渡劫也不能说,等等,劫雷先回去,我明天再来吧?”

“你不能取信于我。可我现在就得出去。”

谢青鹤指了指身边依然在吃喝的酒客:“他们吃的喝的都是假合之物,原本桌上几样东西,事实上吃下去的就是那几样东西。我与你在此纠缠得久了,他们要饿死,我也要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