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并琼花

莺莺花容失色,放下琵琶站起身来,全然不知所措。歌女只须唱一曲清歌,再陪几杯酒,是不留宿卖身的,但眼下这种情况如果过于忤拒,多半更加吃亏。

燕燕不自觉地缩到墙角,微微蹲下,手紧紧抓着长裤。

戌时三刻。

阿四心里着急,转到少爷的身后,偷偷扫了一眼怀表,指针戳向晚八时。

桌上的艇尾鸡已经精光,只剩下花生在顽抗。嘲风不紧不慢地讲着老广州的神怪之说、坠龙逸事,史高听得甚是入神。

终于,南岸传来一阵喧哗,纷杂的脚步声掠过画舫外的浮桥,继而是刀枪碰撞出鞘的声音,一大群兵士涌入画舫。

最先进来的是二三十个穿着蓝灰色号衣,胸前挺着“勇”字的本地团勇。他们甩出腰刀恶狠狠地低声说道:“奉帮办团练大人之命,缉拿革命党!”

姑娘与花客们哪里见过这场面,一时惊叫声不绝于耳,慌乱穿衣的、开窗欲跳的,乱作一团,众团勇弹压不住,干脆来个浑水摸鱼。

这厢杂音未绝,督练公所的新军又冲上船来,个个荷枪实弹,夏制服、战靴、军刀、汉阳造的乌黑黑的套子,闪了花客们满眼。走在前头的标统要发威,他单脚踩上椅子,扬起勃朗宁手枪,扯着嗓子号了起来:“谁也别动,谁动就是革命党,爷就毙了谁!”

话音未落,一阵撕心的铜哨声又起,从沙面租界赶来的英国巡捕气势汹汹。一伙人高马大、满脸虬须的红头阿三乒乒乓乓闯将进来,为首的华人捕头满脸戾气,颠着嗓子对正纳闷的标统说道:“我们奉命来抓军火走私犯!不要阻住道儿!”

这乱糟糟的枪口之下,团勇、新军、花客、姑娘都蒙了。

耸翠厅内,色心正旺的松把总此时也暗叫糟了,不就几个乱党小贼吗?怎么搞这么大阵势?他原本还想着带几个小兄弟抓人邀功,再趁乱摸几把,这下……

这小小画舫,这回唱的是哪出戏?

对着洋人,团勇不敢妄动,新军心里暗骂这些白皮手伸得真够远。红头阿三呢,倒也不怕生,留下几人在首层卡好战位,剩下的在英国巡捕的带领下,径直往观涛厅奔去。

乱局当前,嘲风倒也冷静。他无意中跟史高看了一个对眼,只见洋人一脸乌黑,略带笑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嘲风,似乎看穿了对面这富家公子的五脏六腑一般,那个表情狰狞得紧!

嘲风被他盯得发毛,不自觉也阴狞起来,暗中摆好手势,准备一有风吹草动就拿枪。

史高脸上的肉微微颤动几下,似乎终于按捺不住,压着嗓子道:“公子,这些人八成是冲着我来的,你们先走,我护你们一程。”见对方没反应过来,史高又补了一句,“我是美利坚人,巡捕还奈何不得我!快走!”言罢,他从帆布袋里拔出一把毛瑟五连发后装步枪,快步走至厅门一侧,楼梯上英国巡捕的面容此时已清晰可见。

眼见事情发展到这般境地,嘲风在心里暗叹“好胆色”,表面却假作贪生状,匆匆抛下一句:“感谢好汉,有缘再会。”说完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腿软。

英国巡捕命令红头们往前冲,主子发话,最前面的红头鼓起腮帮吹哨子,举起枪对准琼花厅,像豚鼠般朝前疾奔而去,很快,嘲风便听到了刺耳的“砰!砰!砰!”的枪声。

红头朝史高开枪,但未击中,镜台碎了一地。史高一个打滚迅速避开射击,躲在梳妆台后,猫腰前行一段,趁红头上膛空隙,一跃而起,举枪便射。

只听红头“哎呀”一声,捂着胳膊往旁边一滚。史高对准的是他的右胳膊,夺其战力,而不伤及性命。

剩下的红头看见自己的弟兄倒下,怒吼一声,各自找好屏障,冲着观涛厅的枪响处搂起火来。一时间,厅门木屑纷飞。阿芝和船工吓得直往八仙桌下钻。而这红头的枪法也无甚准头,漏出几发射入耸翠厅,吓得把总大人扑倒在地,率众躲起。

这边史高弹无虚发,哨子那尖厉的啸叫声点燃了他每一根神经,他顺手抄过滚翻在地的酒壶,残浆对嘴喝了一小注,烈焰般的斗志已被燃起。

哨声夹杂着姑娘们的惊叫声、人们夺路而逃时物品的落地声、团勇新军的咒骂声,似乎唤醒了他记忆深处的某些东西,霎时间只觉得这些都是恶魔的声音。

如有神助般,史高剩下的四发预装子弹一口气放出去。楼梯扶手上下各中一发,“啪啦”一声,一段木扶手往一层坠下,靠外的红头们不小心掉下去两个,摔得满脸是血,全身扎满木屑,哀号不止。

紧接着,吊顶灯笼掉落,二层入口顿时昏暗了许多,红头们的射击顿时慌乱起来,更没准头。楼梯口的立地大花瓶被射中腰部直接粉碎,四散的瓷片呈扇形迸了一地,几个穿着短裤单腿跪地射击的红头又被扎得一阵哀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