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云上农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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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船长,已成功避开乱流,当前飞行高度23350米,船外气温零下44.2℃,农场内均温恢复到22℃。”丁琳读完显示屏上的数据,迅速做出分析,“刚才的乱流持续15分钟,最大震动强度达到B级,给船体带来的颤抖,将造成农场边缘地块土壤松动,尤其对正在生长的番茄根部非常不利。”

我点了点头,第三人蓝色瞳孔内的摄像头捕捉到我头部的动作后,立刻向导航台右前方番茄园的农夫们下达“检视”指令。它的上半身被设计成一个拥有金色短发、蓝色眼睛的白人,额头宽阔,脸型方正,微蹙的眉头间流露出一种天然的忧郁,其设计原型据说来自半个世纪前一位著名的影视男星。遗憾的是,第三人的下半身却是只能在导航台移动的轮子。

“番茄园L区所有农夫,请在20分钟之内检查所负责区域的番茄根部,如有松动、移位,务须及时处理。”

本来还打算在黄昏下班前偷个懒的几个人,听到扩音器里传来的机器语音,又相继懒洋洋地站了起来,朝着导航台抱怨了几句,其中一个方脸的中年汉子还朝我们竖起中指。

我已经习以为常,不过丁琳却每次都会将中指还回去。她不管对方是否看见,坚持要将那细长的指头,高高地举过头顶,保持最少15秒的时间,逼着对方收回中指。

这次也不例外。

她为我挡住了夕阳,那闪着金光的苗条背影,让我想起了已经被大西洋海水淹没的自由女神像。

多年之后,我每每想起丁琳,脑海里浮现的都是那个镶着金边的背影。

番茄园里那个中年农夫放下中指,拎着锄头,灰溜溜地向其他农夫追去。倒不是他怕了丁琳,而是因为他看见巡逻的巡警正在向他靠近。

我轻咳一声,“短日照作物的日照时长需要控制下,我记得上次你说,最近哪种作物的花期要通过控制日照去缩短,大麦?”

我试图帮她转移注意力,谁料第三人却不合时宜地接住话茬道:“报告船长,你说的这种作物是大豆,在35分钟之前,大豆区的遮阳板已经覆盖,目前该区域已经提前进入夜晚。”第三人的声音冷冰冰的没有任何情感,它更无法理解我的本意。

“以后能不能别擅自做主……”我向它抱怨了一句。

“好的,船长。”

丁琳望着那农夫败退的身影缓缓放下了手臂,又长长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径直回到了她的座位上。她最近叹气过于频繁,深深的眼窝里,装满了心事。

夸父农场的服役守则里明确规定:禁止服役人员探讨与工作无关的内容。守则里的这条规定主要是针对一男一女搭配的服役人员而设,就像我和丁琳。

所以,虽然知道她心情不爽朗,我也不会主动去询问原因。

朝夕相处,孤男寡女,不正是古今大多数小说家最喜欢描写的香艳场景的开端吗?更何况,我和丁琳,要如此相处三年。

如今,是第831天。

丁琳弯腰从办公台下拎出一瓶红酒,将额头微乱的刘海儿向旁边拢了拢,故作云淡风轻地向我说道:“走,去外面喝一杯。”

第三人忽然转过头,它分析着丁琳的话是否是对它下的指令,随即又将面无表情的人脸转回屏幕。

丁琳说的外面,指的是导航台下的一片丁香园。每个黄昏,我们都会在园子里坐到日落,有时候在午夜醒来,心中憋闷,也会出来躺在丁香园中仰望星空。

我机械地看了眼电子时钟:“还没下班,再等5分钟。”

丁琳扫兴地瞪了我一眼:“船长,这里就咱两个大活人……”她瞟了眼第三人,“这家伙算不上个人,所以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第三人敲击键盘的声音停了几秒,接着声音又起。据我对它的了解,它还没有生气的功能。

“原则性的问题不能说改就改!无人监视更考验一个人的自律。”嘴上虽然这么说,我还是接过了她递过来的酒杯。

她眼眶底下涌动着金色的惆怅。

我更加肯定内心的判断,她一定遇到了什么问题,才致使她的情绪持续消沉。

最近半个月,我多次见她一个人,或站在橄榄园中叹气;或坐在棕榈树下的白沙上发呆;或靠在推进器旁的机械车间墙壁上自言自语;或伏在穹顶玻璃边缘,垂头望着脚下或黄或灰的云,偶尔还迅速地抹去眼角的泪。

她今天饶有兴致地拎出了那瓶原本打算离开这里前才打开的红酒,说明她正在自我恢复之中,也或许只为一醉解千愁借此发泄内心的抑郁。

当太阳隐没在浓云之下,西天最后一缕金红消失在宇宙尽头时,本像一具塑像一样凝望着西方的丁琳忽然一口干尽了杯中的红酒。

“成哥,”她私下里总是这么称呼我,“你说,夸父这个人,为什么要一直追赶太阳?明明知道追不上,却还会追下去,至死方休,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他对光明的向往吧。”

“他难道不知道,自己追不上太阳吗?”

“我想,他应该知道。”

“既然知道,那他还这么做,岂不愚蠢?”

“愚蠢?或许吧……”我摇晃着杯中的红酒,“不过,换个角度来看,一个人若能为信念而死,也是一种幸福。”

“信念?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你却认为,是因为信念。”

“有了信念,也就有了意义。”

丁琳的齐耳短发随着微风飘动,丁香混着酒香撩拨着我的鼻息。丁琳说:“我们,犹如囚犯一样生活在这夸父农场上,每天追赶着太阳,是因为什么,绝对不是信念吧?”

“职责所在。”

“职责,又是职责!”她声音提高了两度,“可是成哥,你真的开心么?如果你此时死去,你是否也能像夸父那样感受到幸福?”

“我……”我语塞了,有些话,我不能说出口。

暗香浮动中,云海吞没了半边落日。

丁琳又倒了半杯酒,紧接着一口灌进喉咙,然后转头凝视着我,待我被她看得也转过了头,忽然,她说了句令我猝不及防的话。

“成哥,我们睡吧。”她瘦削的脸上,强颜欢笑。眼角下面的脸颊上,却是两道闪光的泪痕。

“唔!”

我随意应了一声,在我发出声音的一刹那,我意识到她这句话可能有两重意思。

她没给我思考的时间,紧接着说出了她想表达的意思:“今夜,我们一起睡吧!我想开心一点。”

我怔住了。目不转睛地想要抓住夕阳的尾巴,把它再度拎上云彩,让余晖映在我的脸上,来帮我掩饰内心的局促。

她为什么会突然这么说呢?虽说一起共度了两年多,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但我以为,我们的关系只应限于战友、同事、朋友,以及服役不到三年里唯一可互相信任、依赖的对象。我不否认,在某些夜里,曾经对她生起过男女之间的某些幻想,但是,那只是幻想,我从未想过把它付诸行动,从不敢想哪天我们会真正躺在一张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