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叶扁舟轻帆卷(第3/12页)

船政学堂几乎没有女生,她这一届不过两三个。另两个女生是绘事院的,她则是造船学。当时入学的时候,学校本不招收女生。南舟记性好、算术好,学了一阵子麻将后,硬是靠打麻将花钱疏通了关系,走了校长夫人的门路,这样才破格录取了。也算是开风气之先,一时还传为了佳话。

五年制的学业如今到了第三年,每年见毕业生中优异者都送去了法德大造船厂深造,她羡慕不已。只是那时候校长夫人也明说了,她再用功,这留学的机会怕也是落不到她头上。

南舟有自己的打算,倒不是非得争这个名额,她自己还是有点钱的。虽然卷了家里的珠宝,南舟也知道要省着花。精打细算地把留学的学费先存了下去,剩下的钱租了一间公寓。因为学校没有女生宿舍,总不能同一群男人挤做一团。

建州在东南沿海,冬短夏长,四季如春。南舟乐不思蜀,早把震州的南家忘得一干二净。几年来不过偷偷同昌叔通过一两封信,当年便是昌叔替她租了船安排她出逃。论感情,同昌叔还亲厚些。只是怕行踪泄露,两人后来也不怎么再通书信了。

正是暑假,南舟这日没什么事情做,睡到了日上三竿。起床时浆洗店的小伙计把她的制服送过来,南舟把制服撑平了在衣架上挂好。她平常不大穿裙子,总是同男同学一样,穿着黑色的男生制服。

下楼在街上买了几块黄米糕,见路过的挑子上龙眼新鲜,便买了一扎龙眼,悠悠荡荡地回了家。天气热,上楼下楼就出了一身汗。

洗了澡换了条睡裙,肩上垫着毛巾坐在安乐椅上晒头发。她一边吃黄米糕,一边翻今天的报纸。这一年建州闹大兵,前一任军阀被赶走了,新一任军阀拿了建州的行政权,如今已经太平了小半年。南舟不关心那个,只是读读书,日子过得惬意。正正经经的报道看得人心烦,哪里闹学运了,哪里打仗了,哪里遭灾了。南舟一口气上不来,合上报纸喘气。待心潮平息下来,略过那些糟心的报道不看,随意浏览浏览副刊。副刊就轻松多了,文人墨客的专栏,明星权贵的秘闻,只是看着也生气——国家都乱成这样了,还有心思挖这些。她怎么都觉得不得劲,扔了报纸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外头阳光正好,路上有自行车铃铃的从楼下经过。这片儿洋楼密集,房租不便宜。但她一个单身女孩子,不敢乱住,这份儿钱不能省。偶尔替报社翻译些文章,倒也有些买零嘴的收入。这条街上住着些船员的家属、交际花,或是海员的情人。各色的女子,进进出出、来来往往也是花枝招展的好看,还经常能见蓝眼睛绿眼睛的外国人。人虽杂,倒也都是体体面面的人,她倒是不怕的。

南舟爱建州,一半是因为建州的水果好吃,尤其是青山龙眼。只是剥壳子总免不了手上黏黏糊糊的做不成事,所以南舟想着要不要再想办法做份零工,养个丫头专门给她剥龙眼吃。可现在是不成了,一切都要自己动手。

南舟吃龙眼不是剥一个吃一个,而是先剥了壳、剔了核,放在水晶碗里头冰镇着,再一口不歇地吃个过瘾。她这边剥完了龙眼,净了手,摸了摸头发,终于干透了。眼睛在屋子里扫了一圈找梳子,正打算编上头发再好好享受龙眼,不期然听见了敲门声。

敲门声不大不小,不急不徐,很是斯文。南舟先前在书店定了一本原版书,上回路过,老板说也就这几日到了,回头到了就叫人给她送过来。她平常没什么访客,房东太太向来拍门拍的震天。南舟一想,八成是书到了,敲门声都带著书卷气的,因此想也没想就拉开了一条门缝。

一张白白净净、飘飘亮亮的脸就冲到了眼前,书卷气倒是有的,不过可不像是书店的伙计。六年前那夜里南舟对于漂亮男人心里有了阴影,越是漂亮的,心越是狠,这同寻常人的认识很不相同。因此打开了门看到了江誉白的时候,她心头情不自禁地颤了一颤。不是因为英俊的叫人心折,仅仅是因为漂亮男人叫她害怕。好在这一张脸于好看之外有一种矜贵,让他稍稍远离了一点“十恶不赦”。那人此时正偏过头在四下张望。

南舟不认得他,警觉地问:“你找谁?”

江誉白不料门开得这样快,他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长发披散着,一身珍珠灰色的缀着蕾丝边的睡裙,娇娇软软的。一双大圆眼睛,睫毛像花蕊一样四下撒开着,头发也不知道是电过还是天生的自来卷,额边、鬓角蓬蓬松松的。瓷白的脸上散落着几点淡淡的小雀斑,但一点也不觉得脏,反而有一种洋娃娃一样的娇憨——他们哪儿找的这样的一朵交际花?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南舟看着那清贵的人一瞬间换了副风流的笑脸,他推开门闪了进去,“不是在等我?”眉目一展,笑得双目含春,翩翩的公子哥相。

南舟再关门已经来不及了,眼睁睁见着人走了进来。江誉白扫见那套学生装,心道不会这么巧还有别的客吧?好在没看到男人的鞋。他边走边脱了外套,随意往沙发上一扔。人踱到窗前,隐在窗帘之后,挑起一角往外头看,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蹙。他边看边松了领带,一抽,扔在了地上。然后开始一粒一粒解衬衫的纽扣。

南舟看傻了,“你找谁啊?”

江誉白转脸瞧她,边解扣子边往她身边走,“等急了,嗯?”余光瞥见了碎冰上的龙眼,衣服脱了一半,拿着叉子径直吃了起来,赞不绝口道:“宝贝儿真是会伺候人。”

“你怎么吃我的东西!”南舟微愠。但一转念,意识到比这更严肃的问题是一个陌生的男人闯进了她的房间。她下意识摸了茶几上的花瓶背在身后,贴着墙厉声问道:“你是谁,到我家来做什么!”

江誉白这时候解完了纽扣,衬衫也扔到了地上。正午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把他身上镀了一层火热的光,宽肩窄腰,立在那里的风流公子倒成了波利克里托斯手下头的雕塑。碗里的龙眼几乎让他吃个干净,南舟恨死了。偏偏那人一点没有自觉,哄着道:“好了宝贝,我知道错了,来晚了,该打。”声音倒是清润的好听。

南舟涨得脸通红,一拉大门,“我不认识你,请你出去,不然我就叫巡警了!”

江誉白终于放开了最后一粒龙眼,笑微微地走近了,余光瞄见外头走廊人影乱晃。抬手把门压了回去,却没有落锁。

“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何必曾相识。”然后轻佻地在她下巴上捏了捏,心头却是一动,滑不溜的,皮肤这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