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南风漫把初心鼓(第4/14页)

南舟却成竹在胸地笑了笑,“临近新年,正是航运旺季,过了年就到了淡季。就算你去买船,到手的时候正好是淡季,到时候反而要多花一份钱养船。更何况,我的船是我按照国外最新款的船特别改动设计的,图纸除了我自己,谁也没有。我的船造价八万大洋,若二爷照这个去定做,价格翻倍都不见得买得到。”

裴仲桁把纸都还给她,抬了抬眼镜。“若是旁人听了九姑娘的这番陈词,大约会签下你的合同。

南舟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但是?”

“但是,我对你的船不感兴趣。”在她脸上闪过一丝失望的时候,又缓缓道:“我虽然对你的船没兴趣,却对九姑娘的人感兴趣。”

南舟愕然地望着他,他却拿手指了指自己的头,“你的这里。”

“通平号于我来说不过千万商铺里的一家,做得好,或者砸了招牌,对我来说没什么所谓。但九姑娘就不一样了,那是你们南家祖传的招牌。我这里正缺个得力的经理,你到我柜上来,通平号就交给你管。”

南舟惊诧不已,“你让我去通平号做经理?”

“对,我租下你的船,但你得过来给我管铺子。薪水按我铺子资深职员来算,绝不少你一分。为表诚心,我个人转送你十股股份。但九姑娘也不是卖身给我,你自己也还是可以做自己的事情,只要不是损公肥私的事情,我绝不干涉。”

南舟踟蹰不已,不安地搅动着发尾。

“没猜错的话,九姑娘应该快要嫁进江家了吧?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往后也无需做这些抛头露面的事情。即便是对通平号念念不舍,其实只要价格合适,我也是愿意拱手让给四少的。”

南舟没料到他会说这些,脸顿时烧了起来。她虽然同江誉白在恋爱,可并没有真的去想未来到底要怎样,更不喜欢人家拿她的私事做文章。“不用!我说过我南家的铺子,我自己拿回来!好,就照你说的,我去你柜上。若我做得好,也要有分红、有分股。你不能仗势欺我。”

他点点头,说了一个“好”。

但她总不能信,“那你发誓!”

他忙了一整天,这时候已经身心疲乏,是强撑着精神到现在。声音到此时有些低沉暗哑,听起来显得有些脆弱。薄削的面庞,俊秀里有些料峭的冷意,浓眉微蹙。

南舟看他那样子也有点后悔刚才的莽撞,自己这样是不是有点无理取闹了?但裴仲桁竟然缓缓伸出了手,往前稍稍探了探身子,脸靠近到她面前。三指朝天,双眼一直望着她,眸色幽深,像要望进她眼底去。

声音不大,只有他们两个人能清楚,“苍天在上,诸神明鉴:我裴仲桁对天起誓,今日九姑娘入我商号,裴某绝不仗势欺辱。视同同袍,不分畛域,真心相待,互助精诚。如有违背,肠穿肚烂,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要是九姑娘还不放心,裴某就写给你,签字画押,以做凭证。”

声如耳语。大约刚才喝了一点酒,一点轻薄的酒气喷在她面上。南舟忽然觉得这气氛有点奇怪,誓词听着也觉得哪里不大对。仿佛她是心肠歹毒的妇人,逼着人发这样毒的誓。她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垂了头低声咕哝道:“也不需要发这样重的誓……那你自己小心,万一因为欺负了我丧了命,可同我没有干系。”

裴仲桁收了手,坐正了身子,没再看她。偏了偏头看着窗外华灯溢彩,想起汤川刚才说的那句俳句,“愿死春花下,如月望日时。”无声地笑了。

南舟接下了通平号的任状,又兴奋又有点忐忑。裴仲桁在她那里一惯是“老奸巨猾”的形象,真是怕这人兜着大网让自己往里头跳。可又忍不住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她不信朗朗乾坤清明世界,他还能把她怎么着。更何况,她入行怎么也得跟着人学,江誉白不是说过吗,其实跟着对手学更能学到东西。等把自己这边说服了,心也就宽松了。

这日老帅派了人接她过去下棋,她想着见了江誉白正好把这件事同他好好说说。

室外已经有些凉意袭人了。她随着侍从官一路到了一间三面玻璃的房前,远远就看到里面养的花草绿意盎然,看着倒像是个温室花房。快到地方的时候,侍从官才说是老帅的棋室。

老帅话不算多,因为知道了他的身份,南舟难免心里有些负担,便也不敢乱说话。好在一入棋局,人便无心遐想,所以时间也不算难熬。这样一下就是半日,并没有见到江誉白。

半日间,偶有副官来向老帅汇报电文,或是管家同他来拿主意。听说老帅算是半下野的状态,不料公务还这样繁忙。待到侍从官低声提醒老帅要休息了,南舟才注意到天已经黑了。他们互有输赢,但老帅一样准备了彩头。南舟知道推不掉,也就顺从地收下了。

老帅看了看壁上的时钟,吩咐侍从官,“叫四少过来吧。南小姐陪着糟老头子下了一天的棋了,叫小白过来带丫头出去玩吧。”

侍从官点头退下。在等江誉白过来的间隙,老帅走到盆花前,拿起水壶给花草浇水。南舟见他正在浇水的那一盆叶片深绿肥厚,花苞片雪白硕大状如马蹄。再四下打量,这棋室大大小小有六七盆这样的花。不是花期,却开得很旺,可见被人照顾得周到。南舟因而笑道:“老帅,您喜欢马蹄莲?”

老帅笑了笑,“马蹄莲有个别名,叫慈茹花。”然后便不语了。

南舟见他不语,便也不再打扰,只静静地看他将水喷在叶片上,然后拿了干净的毛巾擦拭。这样细心周到的一个老人。南舟正想着,忽然听他道:“丫头,我给你说个秘密。”

南舟讶然地望了望他,“不会是什么要紧的国家机密吧?”

老帅爽然大笑,不置可否,倒叫南舟很忐忑。他笑起来的时候,眼尾的皱纹都挤在一起,眼睛略弯,眼神里那些肃穆不见了,很有几分像江誉白,让她无端觉得这应该是个慈父。

“不过,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南舟一点都不想知道别人的秘密,“您要是不放心,还是不要告诉我吧……”

老帅哈哈大笑起来,“一个人揣着秘密太辛苦,所以想多一个人替我背着。”他逗趣的声调未变,很有些老顽童的样子,语气却很认真。

南舟抿了抿唇,思忖了一下,“那好,您说吧,我保证不同人说就是了。”

老帅深看了她一眼,温和地笑了笑,然后又给下一盆慈茹浇水。南舟等了一会儿,见他并没有说话,只当他变了主意,心里还松了口气,不料他忽然幽幽道:“其实我最讨厌慈茹花,最爱的是芍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