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谁信人间多少恨

南舟从梦里醒过来,眼前一张清隽的笑脸,金丝镜框在斜射进来的夕阳里有微细的小光芒。她的眼睛睁着,但脑子还木着,以为自己还在梦里。缓缓抬起手,但那静静的笑脸忽然笑出了声,半空中接住了她的手,热情地握住了,夸张的摇撼了一下,“还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沈某受宠若惊啊!”

已经入了冬,那人的手很温暖,南舟的意识被那温暖唤醒了。看清了眼前的人,顿时赧然,不露痕迹地抽回了手。沈均逸也不觉尴尬,笑着转身倒了杯温水给她。

南舟接过水一口气喝完了,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船到哪儿了?”

“刚过清河。”

南舟全清醒过来了,“那快到了。你从哪儿上的船?”

“昌南。”

南舟算了算,自己竟然睡了四个多小时。

沈均逸很自然地摸了抹她的额头,“还好不烧了。你太累了,该休息就得休息,硬撑着做什么?”

南舟摇摇头,“这么重要的东西,我不放心。”

沈均逸点点头,表示理解。其实他也是因为不放心,所以才上的船。不过还是打趣道:“说实话,总看你这么飘着,真想写一句‘何日舣归舟,佳人罢远帆’挂你舱房里。”

南舟很捧场地跟着笑了笑。看她精神稍微好了些,沈均逸正了正神色,“南舟,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下。”

南舟有些意外,往常沈均逸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做派,除了做正事,很少有这样严肃的时刻。她“嗯”了一声,握着杯子等他说下文。

“你知道北地已经被占了,战火迟早要烧到过来。姚先生收到了耶鲁大学的聘书,他们夫妻俩虽然还在商量,但是很有可能会接受邀请。”说完他顿了下,南舟的脸色果然变了。

“姚先生和太太的意思,自然是很想带着摇摇一起走。不过,这事太大,他们还是想看看你的意思。如果你想把摇摇留下来,他们也会尊重你的意见。”

南舟低头看着空空的杯子不说话。

“当然,你也不要担心。如果不想摇摇离开身边太远,我还是能找到更好的人家。”

南舟苦笑了一下,笑容倦怠,“真快,都快满周岁了。”

“已经会叫人了,姚太太每天都拿着你的照片教她叫妈妈。”

“谢谢你了,均逸。”

沈均逸笑了笑,“别、别,咱们之间说这个见外。”然后人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调笑道:“你帮我做的是要掉脑袋的事情,我就是帮你跑跑腿,我赚了。”

南舟推了他一下,轻轻笑了下,笑容有些脆弱,看得人心疼。

沈均逸从认识她起,她就是坚强柔韧的。有胸襟、有胆略、也有家国情怀。他在外头募集的救国款子,必须洗干净了才能拿出来用。他找到南舟,她二话不说就帮着从账上走了。要往赤区运人、运物资、运药,但凡稍微危险些的行程,她都亲自押船。

这样的九姑娘,一年多前忽求他帮忙办件私事。原来再过三个月她就要生产了,他竟然一点没看出来她有了身孕。对于孩子的事情,南舟向来闭口不谈,他自然也不好追问。待到孩子生下来,她没办法带在身边,他便寻了一个姓姚的朋友帮忙抚养。姚先生夫妻有四个儿子,想闺女想的不得了,摇摇在姚家比亲生儿子宠得还厉害。每回船路过的时候,南舟都会下船去看看孩子。

沈均逸坐到她身旁,揽着她的肩拍了拍,一时无言却又有千言万语。南舟被他那深情款款的模样逗笑了,拂开他的手,“你赶紧成家,摇摇就请你太太帮我带。”

沈均逸诧笑,斜睨了她一眼,“少打我的主意啊。我这人朝三暮四没长性,就不祸害人家姑娘了。倒是你……”南舟知道他要说什么,站起身假装去倒水,咕哝道:“你也少来。”

沈均逸笑吟吟,“对了,刚才你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南舟假意从容,“哦是吗,谁?”

沈均逸双手合握枕在脑后,笑道:“你自己都不知道,别人告诉你又有什么意义?何况,我要是说你喊的是我的名字,你会相信吗?所以,你想听到谁的名字?”

南舟闻言,仿佛是有人拿了铜锣在她耳边哐地敲了一下,心头震动、瞬间失聪。她想听到谁的名字?

沈均逸也不再追问下去,只说:“摇摇的事情,你再考虑考虑,左右都有法子的。”

南舟感激地点点头。

船在贺州靠了岸,照样有水警突击抽查,但南舟的船是有特别通行证的,又私下里给好处。那些管制物资便蒙混过去了。有接应的人作扛工打扮,对上了暗号,把货卸下船。南舟一直在码头上盯着,直到所有的货都交到了对方手上。沈均逸遥遥地扶了扶帽檐,示意一切都对,南舟这才放下心。

船在贺州要补给停留两日。她正要反身回船,贺州这边的一个办事处的伙计跑过来交了封电报给她。拆开一看,上面只有五个字,“父病危速归”。

南舟下船的时候是夜里,快两年了,她头一次回震州。南家的老宅子早过户到她手里,只是开始她并没有同家里人说。直到半年前南老爷病重了,阿胜总说老爷天天念叨故宅,南舟这才拿了地契给阿胜,叫他们搬回去,希望南老爷的病能有些起色。只不过半年而已,她从来没想到父亲会有病危的这一日。

地上的雪应该白天被人铲干净过,但这会儿又覆盖了薄薄一层。下了洋车,门口的一对石头狮子静静坐着,百年来从未移动分毫,仿佛岁月从来没变迁过。她怔忪地站在门口,忽然想起一个人的身影来,顿时有些恍惚。

门突然拉开了,阿胜一看到她,面露喜色,“九姑娘,你终于回来啦!”

南老爷已然是油尽灯枯了,不过提着一口气在等儿女。在震州的儿女都来看过了,南漪前两日也索性搬回来同十姨太一起照顾父亲。他现在只是在等南舟。

南舟也顾不得换衣休息,进了房一下就扑到床边。南老爷看着精神倒是还好,脸色也红润,说话也清晰了不少,不像个将死之人。南老爷拉住她的手,她把头枕在父亲的膝盖上,能感觉到底下枯瘦的身体,仿佛能摸到骨头。旁人都自觉到了外头,留他们父女俩说话。

南老爷抚了抚她的头发,“本来还想撑到你嫁人生子,现在……”南老爷无奈地笑了笑,“大概你母亲在底下寂寞太久了,等不及了。蛮蛮,不要哭,爹不是死了,是去陪你娘啦!”

南舟泣不成声,“爸,女儿不孝,也没能侍奉床前……”

南老爷摆摆手,“没的事,没有比你更孝顺的姑娘了。”

“爸,您不会有事的,咱们去沪上,找洋人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