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设(第3/12页)

但是皮埃尔很快发觉这样做毕竟是一种间接的方法,说服性稍嫌不足。所以皮埃尔教授给何麦提的课题,便是直接地证明物理学的虚妄。老实说皮埃尔决定将课题交给何麦的时候,是有一些感伤的,他本以为该由自己亲自来完成这件事。

从道理上讲何麦接手的课题,是虚证主义的最核心部分。由于物理学的基础地位,一旦证明了物理学的虚妄性,皮埃尔教授梦想一生的虚证主义大厦,也就算是建立起来了。皮埃尔自然深知这一点,所以当他做出这番安排的时候其实已经近于托付衣钵的意思了。要说起来呢,皮埃尔教授也才不过六十挂零,倒也不用急成这样,只是他实在是太看重这套理论了,所以才会尽力考虑周详,皮埃尔怕哪天万一天妒英才,他有什么闪失造成学脉不继,自己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四)

皮埃尔教授的实验室最大的特点之一便是无法与卧室区分,反正卧室里有的备件诸如枕头、裤头之类的东西这里全有。这倒也并不奇怪,因为皮埃尔教授一个月里有一半以上的时间是睡在工作室里的。何麦刚来时还不太习惯,但不久之后他也从中发掘出了一些好处。比如,他可以在工作时间堂而皇之地睡上一觉,理由嘛当然是昨晚思考某个命题太辛苦了,反正他现在说什么皮埃尔都信,知音嘛,还说啥呢。就像现在,正是上午十点钟的光景,皮埃尔授课未归,整个实验室就成了何麦补瞌睡的地方。

但是天不从人愿,何麦正做好梦呢—所谓好梦就是指梦里只有何麦与安琪两个人—门突然开了,何麦惊起后发现,来人并不是皮埃尔,而是一个身形壮硕的男子,而那人脸上惊诧的神情更在何麦之上。

后来的事情表明这只不过是一场虚惊,来人是皮埃尔教授的堂侄马瑞,他有此处的钥匙,他是来给皮埃尔送支票的。何麦从旁边瞟了眼那个惊人的数额,马上从内心更加坚定了为虚证主义事业奋斗终生的信念。之前何麦的确有些纳闷,凭皮埃尔教授一个人发疯,怎么也不可能建立起这么一个设施完备的实验室,想不到这个疯病原来是家族性的。

不过出于礼貌,确切地说是出于对支票的礼貌,何麦还是热情地给马瑞送上咖啡。马瑞矜持地啜了口放下,探询地问道:“何麦先生,你是我伯父的学生吗?”

何麦挺挺腰板说:“我是皮埃尔先生的合作者。”

“合作者?”马瑞低声重复了一遍,目光快速地从何麦脸上扫过,“你确定自己能理解我伯父的学说吗?”

“这个当然。”何麦脸上显出面对真理的肃穆,“自从我和皮埃尔教授合作之后,我们进展很快,就在今天皮埃尔先生还征询过我关于两个问题的意见。”何麦倒不完全是说谎,因为早餐时皮埃尔的确询问过何麦“昨天睡得好吗?蛋挞是否烤老了点?”

马瑞肃然起敬,“我也为我伯父能够遇到您这样的同道者感到高兴,请转告我伯父,他上次要求的那批设施已经到位。”

“怎么不搬进来?”

马瑞环视了一下这间装备一流的实验室,“这里太小了,连十分之一也放不了的。遵照伯父的要求我们找了好多地方,最后安放在俄城的一座废弃金矿里,我们将在那里恭候他的光临。当然,还有您。”

何麦眼前立马浮现出俄城四野那壮美又不失旖旎的风光,他觉得再在这样的背景上点缀一对亲密的情侣的身影,真的就完美无缺了,“看来需要说明一下,我们是三个人,我们还有一位资深的专家将一同前往。”

“这样更好,我还有事要先走。请转告我伯父说‘比尔祝他身体健康’—哦,就是我父亲。”

“比尔,是俄城的比尔爵士吗?”何麦脱口而出。

“就是他了。”马瑞利索地出门。

“这就好办了。”何麦喃喃而语。

“什么好办了?”马瑞不解地问。

“没什么,我随口说的,你走好。”何麦一时半会儿还不能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他现在觉得自己完全理解皮埃尔了,有这么个世界数得着的富豪哥哥做后盾,想玩什么不行呢!不要说证明什么虚证主义了,就算想证明太阳围着地球转还不是一个三段论搞定。

(五)

让何麦大感恼火的是,皮埃尔居然当头给了何麦一盆冷水。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皮埃尔斩钉截铁地否认道,“什么俄城什么金矿,我一点儿都不知道。”说话的时候小老头嘴唇上花白胡子乱颤,小眼睛瞪得溜圆,满脸清白无辜。

“这可是你的侄子,喏,就是马瑞亲口告诉我的。还能有假?”何麦大声反驳。

安琪就站在旁边,不明就里地看着他们争执。马瑞刚走何麦就急不可耐在第一时间把旅游计划通知了安琪,从电话里传来的惊叫在何麦听来就仿佛夏天里吃了冰激凌般熨帖。可现在老家伙竟敢矢口否认。

“什么马瑞,我哪来的什么侄子?”皮埃尔皱眉思索,“让我想想,你说当时那人是自己开门进来的,这就对了,他肯定是一个窃贼,因为进来后看到有人所以才编了一个故事骗骗你,你居然就相信了。”

老实说,老家伙也算是有些辩才,安琪的表情说明她已经充分同意了皮埃尔的这番分析,但是何麦冷笑着慢慢举起一张纸,“教授先生,那这个呢?你见过上门给人送支票的贼吗?”

皮埃尔拍拍脑门子,小眼睛清澈见底,“你看我都忙糊涂了,是的是的,我是有个远房侄子叫马瑞来着,不过好多年没见面一时没想起来。看来他是看到我很久没回俄城老家了,送这张支票给我买火车票。”老家伙漫不经心般伸手想接过支票,何麦一个转身让他落了空。

“这钱可以买家铁路公司了。请问你想买几张到俄城的车票呢?”

“一张,探亲嘛,一张就行了。”皮埃尔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几天后我就回来。”

“皮埃尔先生!”何麦的声音陡然高了八度,皮埃尔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连旁边的安琪也吓了一跳。这正是何麦想要的效果,他脸上现出痛心疾首的表情,“我真的感到难过,我们三个人正在构建的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虚证主义的大厦(皮埃尔喃喃重复:大厦),我们置身于人类六千年文明的巅峰(皮埃尔又重复:巅峰),我们即将实现全人类的梦想(皮埃尔再重复:梦想)。这一切是怎么得来的?除了三颗充满智慧的头脑之外,我们三人之间堪称人间典范的合作精神,不也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吗?”

何麦抬头凝视着半空中的某粒灰尘,“看吧,伟大的虚证主义精神就在那里注视着我们,她美妙的秘密即将由我们来揭示。而现在,你居然当面欺骗你的同路人,你这是在自毁长城。如果伟大的虚证主义事业因此而功亏一篑,你,皮埃尔先生,就是历史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