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这是路当归第二次将自己和发病状态下的刑珹, 关在同一个密闭的空间里。

在精神疾病发作的情况下,病患会失去对周围人与事的判断能力,随时有可能因为外界的刺激而奋起反击。

通常, 医生处置精神病患者的时候会灵活运动多种方案。无论情况有多么紧急,保证自己的生命安全总是第一要义。

反手关上暗室的门时, 路当归心里突然间闪过一个想法。

要是让在医学院读书时的老师知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和发病患者单独同处一室, 恐怕气都能被自己活活气死。

可是他不想将刑珹绑起来, 椅子上的那些星点血迹太刺眼了, 是经历过非常痛苦的挣扎才会留下的痕迹。

但他也不能让刑珹走出这里, 接触到外界的任何人。

安装在角落的光控灯在他合上门的那一刻亮了起来, 照亮了昏暗的方寸天地。

明亮的自然光被暗室门挡在了书柜外,狭窄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用后背挡着暗室的门, 路当归屏住鼻息, 集中注意力,紧紧盯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刑珹。

意识已经渐渐开始涣散,逐步脱离大脑的掌控,刑珹垂着脑袋, 双手紧紧抓住冰冷的椅把。他开始面色痛苦地大口喘息, 嘴里来来回回念叨地都是同一句话——

“绑住我, 快……”

衣领紧扣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握紧椅把的五指反复蜷起又松开。

他在和内心里最原始的欲望做斗争。

“路医生……”

他想说的是, 路医生, 求求你, 不要和我一起待在这里。

双手控制不住地想要抓紧什么,想将手指深深掐进去,折断它, 撕裂它。

而那掩隐在白大褂下的,迷人而又脆弱的脖颈,此刻就暴露在他的面前。

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袭上大脑,述情障碍症状伴随着分裂症的发作,开始同时啃食着这名普通人类的意志力。

【再不把我绑起来,我会杀了你——】

满满充斥在刑珹脑海中的,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凶残暴虐与对杀戮的渴望。

他想将眼前这人彻底撕碎,拥吻他的心脏,品尝他的血肉,把他一寸一寸融入自己的骨髓。让他永远与自己融为一体。哪怕死亡也无法将他们分离。

听到自己喉间溢出不成字句的低咽,站在面前的小医生迟疑了一瞬,拿起了挂在椅把上的自动手铐。

“……你伸手。”

在一片模糊的视线中,小医生拿着手铐弯下腰,对着自己轻声开口。

紧咬住失血的唇,刑珹缓缓松开椅背,将双手颤抖着递到了小医生的手中。

【咔嚓】

一道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狭窄的空间中响起,冰凉镣铐在他的手腕上形成了一个闭环。

小医生将他的右手铐上了椅背。

这就对了。

刑珹浸着血丝的眼眸缓缓动了一下。

把他绑起来,不要让他有任何能伸出手,掐断这人纤细脖颈的机会。

将几粒药片扔进温水里,抬起来轻晃了几下,又低下头自己抿了一口,小医生将水杯递到了他的唇边:“水不烫,张嘴。”

路当归心里清楚,刑珹现在已经失去了吞咽的本能。哪怕这时候用手撬开他的唇齿,也没法让他主动把药吃下去。

虽然将药片溶解在水里,药效会减半,味道也会变得很苦。但如果想让这人服下药物,也只有用这个方法了。

刑珹微微抬起头。

看到小医生抬起手腕,想要将水送进自己的嘴里,他扯了扯嘴角,喉头微微一滚。

松开唇齿,他一口口将杯中苦涩的液体往嘴里咽。透明液体溢出润湿的唇,混杂着津液和血丝,沿着他滚动的喉结往下流,渐渐没入了苍白的锁骨。

杯中水已经见底,路当归正准备将杯子移开,手突然在半空中僵住了。

刑珹垂下头,用冰凉的唇,轻轻蹭了蹭他的手背。

将水杯放到地上,小医生拎起了椅背上的另一只手铐。

【咔嚓】

空气里又响起一道突兀的响声,他的左手也被铐上了一只手铐。

然而,这只手却并没有像刚才的右手一样,被牢牢束缚在椅把上。

刑珹怔怔看着面前的小医生。

链条的另一头,小医生拿起另一只手铐,铐上了他自己的手腕。

一副镣铐,铐住了两个人。

“要是实在是忍耐不住,你晃一晃手腕,我就知道。”

耳畔传来一道浅淡男声,那人的语气渐渐软了下来:“你记得,我还在这里,不只是你一个人。”

一边说着,小医生一边抬起手,教他该怎么晃晃。

银色的金属链条缠绕在他们的手腕之间,将两个人紧紧连接在了一起。

就像一条红线。

角落里的光控灯微微闪动,在小医生的眉目间洒了一片昏黄的光:“刑珹,药效还有十到十五分钟起作用。”

“再坚持一下,马上就结束了。”

很久都没有等到椅子上的人回应,路当归以为药性已经开始在刑珹的体内发作,刚准备凑上前去检查这人的状况,突然感到手背上多了一点湿意。

坐在椅子上的人开始剧烈地颤栗,连带着系在两人手腕间的链条也跟着在半空中晃荡起来。

刑珹抬起眼,目光朦胧望向自己。

眼角微微往上扬,带起一抹眼尾红痕。睫毛上沾着水珠,瞳孔里倒映出自己站在灯光里的身影。

是一双非常好看的眼睛。

他张开口,胸膛起伏得十分厉害,像是想要出声说话,却又半天出不了声。

挣扎了半晌,刑珹口中吐出了几个没有意义的气音。一字一顿,说得异常艰涩。

仿佛只是为了说出这几个字来,已经耗尽了他身上的所有力气。

“路。”

“医生。”

“我。”

“我——”

“我很——”

最后一个字含在口中没有成形,刑珹停下了全身的颤抖。

这是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像是有什么挡在他大脑深处的迷雾,正在被人缓慢地用手拨了开来。

脑袋里的神经性痛苦正在加剧,脑血管开始痉挛收缩,神经末梢传来无尽的痛苦,想借此阻挡他说出这句话。

可是他还是很想说出口。

不仅仅只是像从前那样,万般情绪转化成冰冷字词,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却激不起半分波澜。

看到刑珹僵硬地直起身,路当归以为是伴随药效产生的副作用,在这人体内产生了不良反应。

担心这人听不进去自己说的话,他缓缓弯下腰:“……刑珹?”

刑珹张开嘴,对着他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看到刑珹的口型,路当归刹那间愣住了。

述情障碍者在与人交流的过程中,具备一个非常明显的特征,就是不会在交谈中刻意使用程度副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