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立夏(二更合一)(第2/3页)

“百里时开过方子,让我每日饮用,配合双休。此药极其苦涩,难以入口。”傅元青端起身边那碗放了一会儿的药剂,递给曹半安,他只浅浅抿了一下,眉头已经深皱。

“这药也太苦了。”曹半安有些作呕,“平日见老祖宗喝药面不改色,以为也就一般的苦。怎能这么难喝。”

“我以前以为是百里时开药刁钻。现在想来,怕是为了遮掩其中的血腥味道吧。”

“可心头血从何处来?”曹半安把药碗递回去。

那碗汤剂还温热着,傅元青握在手中,轻轻抚摸边缘,似是珍惜。

“心头血……”傅元青一声叹息,“按照竹简所书,是需以炉鼎本身做蛊,日以继夜,掠夺生气。”

曹半安大震:“是陈景的心头血?!”

“我也以为是。可……若真要日日取血,则左胸必定痕迹深刻。可陈景与我多次亲昵,我看得明白,他左胸未有明显伤痕。”傅元青垂下了眼,缓缓开口问曹半安,“半安,我这些日子少伺候皇帝入夜。你与方泾、还有德宝伺候得多些。更衣时、沐浴时可见过陛下赤身裸体?”

曹半安一愣,回忆道:“最近日子,晚上多不让我伺候。都是方泾德宝上夜服侍主子。我白日里多些。”

“你再想想。”傅元青道,“是否有瞧见过陛下左胸膛。”

曹半安依旧认真去想,无数过往的碎片在他心头闪过,被傅元青提醒,才觉得异常。

为何最近陛下连夜间也不让他值夜。

过了好一会儿,曹半安道:“有两次。”

“什么时候?”

“第一次,浦夫子丧讯入宫,主子爷从您这里走后,您让我为主子爷撑伞。”曹半安道,“我快到崇楼时追上了主子。那日主子爷浑身湿透,却让我回来照顾您。可已然到了崇楼,我便跟了过去,与德宝一起,为主子更衣。见过主子龙躯。”

傅元青握着碗的手骤然收紧,连声音都绷得硬了一些:“如何?陛下左胸膛可有伤痕。”

曹半安在回忆中仔细去看。

不过几瞬。

不知道为何,傅元青只觉得漫长的难以忍耐。

又过了一下,曹半安摇头:“没有。”

这两个字一出,傅元青拧紧的心,忽然就散了。却不知道是沉了下去,还是轻松而上。

“没有?”

“对。”曹半安道,“陛下除衣后,我侍候陛下沐浴,又为他擦拭身体。陛下左胸光洁,没有伤痕。”

说到这里,曹半安心头一沉,问傅元青:“老祖宗,您为何……您难道以为……是主子用心头血供养您?”

傅元青垂目。

可曹半安心神已震,站起来颤声道:“主子爷是、是陈景?!”

傅元青抚摸手里那碗心头血做成的汤剂……过了好一会儿开口道:“我……曾以为是这样。”

曹半安更惶恐起来。

“最开始的时候已是穷途末路,心头不愤……被他样貌所惑,又听信了方泾的鬼话。只觉得反正死士也快要死了,与我一样,都是可怜人。他既愿意献身,我为何不可接受。老天爷亏欠我久已……”傅元青轻笑一声,“其实第一夜后,已生悔意。我执掌东厂,有办法救他,绝不应让他以身侍我来换取苟延残喘几个月的人生。”

“这不怪您。您想再活些日子,这没有错。少帝、天下,都等着您……”曹半安道。

“你说得没错。没有陈景,我活不到现在。”傅元青叹息,“我醒来,推开窗框,红梅落雪中,瞧见他舞剑的身姿,便再移不开视线。我对自己说,再活些日子,再活些日子……就放陈景走。”

于是这样的缠绵,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乃至十数次。

“陈景待我极好,又爱与我亲近。我屡屡将他错认成陛下。开始只哄自己,那不过是因为陈景是陛下的死士,总有些举止、习惯类似。可时间越长、越恍惚……一个人,怎么可能如此与另一个人相似。”傅元青看着手里的汤剂,那汤剂中倒映出自己,“不是容颜、不是声音,甚至不是脾性。他一个不满的皱眉、一个失落的眼神……都酷似少帝,让我胆颤心惊。再后来,我再找不到借口说服自己。他第一日去内书堂读书,我去看他,他在树下给孩子们编柳条。半安……我瞧得真切,那绣球的编法、那花篮的编法……都是我教给少帝的。还有那日替陛下吊唁老师,陛下应上城楼远送,可我未曾见到他的身影……诸如种种,不可称述。仔细回想起来,过往相处中,陈景与陛下从未一同出现在我的面前。”

“老祖宗……主子爷扮成死士。”曹半安说,“我、我无论如何无法相信。他是九五之尊,是天之骄子,怎么可以、怎么可能?若真有此事,谁帮他撒下这弥天大谎?谁能承受谎言败露后牵连九族凌迟处死的罪孽?”

“方泾。德宝。百里时。”傅元青笃定道。

曹半安一怔,平静了下来:“糊涂。”

“他们是糊涂。”傅元青说,“可最糊涂的人是我。我已看破,却不敢说破。我装作糊涂,欺骗自己,享受这虚伪的欢愉,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人一旦溺水久了,若真能得到一次援手,探头出去呼吸……哪怕只是一次吐息,哪怕只是看一眼这世界。人心就已生了贪婪……我、我想放手。”傅元青笑了一声,“我已舍不得。”

“我心头生了邪念,明明面前之人也许并非陈景,而是我亲手养育成人的孩子,我竟不觉愧疚。这般罔顾人伦的行径,连禽兽都不如。禽兽尤知感恩,我把先帝嘱托抛却脑后……以前只是做不得男人,如今连人也做不得了。”

曹半安见他凄凉,连忙道:“可陈景是不是少帝,还无定论。您也知道大荒玉经说了,要取心头血。陈景与少帝胸膛都未有深刻伤痕,那说明可能此事并不成真,又或者、或者陈景并非少帝!少帝也非陈景!”

“……”傅元青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说你看过陛下两次龙躯,还有一次是什么时候?”

“就是今日早晨,主子更衣下殿跑圈时。跑完回来浑身出汗,我为主子除衣拭汗。主子胸口依然光洁。”

“你看的清晰吗?半分伤痕也无?”

“是。”

傅元青想起了陈景左胸那个被刺开的口子——那伤口应要愈合,但是就算是今日出门时。伤口也未完全长好。

一瞬间,傅元青甚至有些庆幸。

他手里的碗有些发抖。

“如此说来,主子不是陈景吧。”曹半安也察觉出来他的神色问。

这一次,傅元青沉默了极长的时间。

他手里那碗汤剂已经凉了,平静的在他掌心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