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我这样的人(二合一)(第2/2页)

少帝一封《忧宏疏》,贴出去不过几个时辰,就分辨了忠奸。

今日敢来养心殿面圣陈情的,大多是看开了生死,将社稷摆在前面的。名字他已经记录下来,造册后留给少帝,未来用人选拔,便不忧心。

更让他欣慰的是少帝这纵横捭阖之术,已远超他年岁阅历。

假以时日,必成一代明君。

盛世指日可待。

“傅元青。”少帝似乎感觉到了他在出神,唤他名字。

傅元青收笔起身:“奴婢在。”

少帝点了点面前的茶碗:“凉了。”

分明是故意。

此话一出,诸位大臣瞧他神色复杂,耐人寻味。

他应了声是,上前为少帝换茶,待一切事毕,方才回到龙案侧提笔继续记录。

又议了半个时辰,中途过来的大臣,多了七八位。少帝终于结束了这次安排,诸位重臣告退。

他行至少帝面前,作揖道:“陛下……”

“阿父想见浦颖?”少帝端起茶来问他。

“是。”傅元青说,“有些许日子不曾和浦大人说话,想问个好……”

少帝看他,过了好一会儿终究是心软了:“你替我送送他吧。”

末了有些不放心,对他说:“不准多聊别的,快去快回。”

傅元青点头:“谢陛下。”

他从东暖阁退出来,快步几步出去,正好瞧见在尊义门的庚昏晓:“庚大人。”

庚昏晓一怔,回头瞧他,平揖道:“傅掌印。”

“庚大人去哪里?”

“回六科廊。”

“正好,我便去一个方向,与大人一同走走。”傅元青说。

*

两人从尊义门出来往六科廊方向走,待走了几步,周围侍卫少了,庚昏晓忍不住问他:“傅掌印,下官自问这些年参奏内监之弊不少,因矿税盐税贪污下狱的内官大有人在,又不曾在朝堂上留过什么情面。不知道为何大人会看中庚琴入宫为后?”

傅元青对他说:“那些因贪墨的内监,本就违背例律,因受刑罚严惩。为何大人会以为傅元青会因此有偏见?”

庚昏晓没料到他这么说,一时没了言语。

“再说后位人选一事,我虽然有举荐,并未一味力荐,还是陛下最后看中大人世家清廉,令妹品性高洁。”傅元青笑了笑,“傅元青不过宫人,大人抬高看我了。”

后面这句便有些自谦,庚昏晓只能拱手道:“是下官以小人之心度掌印胸襟。惭愧。”

“大人为户科给事中,也应曾多次上言户部之事。所言所谏,逻辑缜密、证据确凿,直针时弊,入木三分。”傅元青对他说,“官者三法:清、慎、勤。大人皆得……我在宫中拜读大人奏疏,很是佩服。”

“掌印谬赞了。”

傅元青在华盖店御阶下停下脚步,对他说:“我便到此处了。”

“好,那下官回六科廊。告辞了。”庚昏晓转身便走。

“庚大人。”傅元青又唤他。

他站在夏日的晨光中,躬身行礼道:“未来岁月悠长……还请大人尽心辅佐陛下,爱百姓如子女,处官事如家事,事君王如亲孝……如此便是我朝之幸,社稷之幸。”

庚昏晓看着眼前恭敬之人。

心头不知涌起何等滋味。

过了一会儿他抱拳回礼道:“下官必当谨记审慎,以公灭私。”

傅元青笑而再拜。

*

他瞧着庚昏晓远去,才缓缓走到华盖殿阶下阴影处,浦颖已经在那里等了一会儿了。

这会皱眉看他:“怎么见谁都这般托付社稷,自己来不好吗?”

“你不知道,庚大人是难得的直臣。未来若入都察院,掌管十三道监察御史。则官道清澈,人人谨醒了。”

浦颖笑了一声:“看来你是看不惯喻怀慕了,他的位置你都惦记。”

“我便是看不惯……要换掉他,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傅元青道,“说正事吧,《忧宏疏》是陛下授意伪造……”

他将今日事说完,又对浦颖道:“我担心的此事若有心之人利用,恐酿大祸。还请大人在朝中留意……”

浦颖点头:“好,我明白了。”

“那我回去了。”

“等会儿。”浦颖问,“说吧,最近怎么几日都见不到你。我托人进宫打探,消息都石沉大海,我可急坏了。”

傅元青犹豫了一下,把一直掖在袖子里的双手缓缓伸出来。

浦颖听到一阵轻微的叮咣响声,然后就瞧见一对黄金镣铐带着纤细的锁链,铐在他手腕之间。

浦颖脸色顿时变了:“刚才你在案几前为陛下秉笔,就带着这个?!”

“是……怕发出声音,写得有些艰难。”傅元青道。

“宫外盛传你失了势,这到底是是怎么回事?!”浦颖质问。

“……我……我现在住永寿宫。”傅元青说,“手里的那些权柄都给了半安,现在无事一身轻了。不过你放心,朝中之事,曹半安与方泾都是极为忠诚正直之人,也都会帮衬你,不怕——”

“你说什么?你住哪里?!你再说一次。”浦颖难以置信。

“……永寿宫。”傅元青又道。

浦颖气红了眼:“朝中都辱骂皇帝是个寡廉鲜耻数典忘祖之人。我看他连畜生都不如!你陪伴他十三年,他让你住永寿宫,还用这种东西折辱你?他比他老子还不是个东西!”

“你不要这样说。”傅元青道,笑了笑,“他做了好多事,我无法与你一一叙述。只是我知道他是真心喜爱我。静闲,一个天子,将真心交付给我这样的人。你能想象吗?”

浦颖声音哑了,道:“什么叫你这样的人。你哪里不好。”

“一个阉人。”傅元青道,“一个奴婢。”

“不准你这么说。他们骂你还不够,自己还骂自己?!”浦颖斥责他。

太阳升起了。

华盖殿屋顶一片金光。

更映衬着他们所在之处的阴影湿暗。

“他们骂我的,我不在乎。因为我没有做过……可……”傅元青声音低了下来,“这不是自轻自贱,我说的都是实情……”

“就算我熬过这一劫,你若不是我曾经的友人,你可允我这般的人与皇帝比肩携手?”他问。

浦颖语塞。

“更何况,先帝托孤,委我以顾命重任。就算没有这一层关系,他亦是故人之子,我、我竟——”傅元青轻轻咳嗽一声,“以卑微之躯,却得陛下的荣宠。静闲,我应身死谢罪,可我贪念自心起了,便做不到。你、你不要骂他……寡廉鲜耻、禽兽不如的人……其实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