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风笑人(第2/2页)

“噢?”我扬起一道眉毛,“中国人还是本地人?家境学识如何?”

“你真俗呢!”翩翩不以为然,“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这一套世俗法则:不去为阿多尼斯的美貌心折,先关心起这些有的没的身外之物——你简直是贾宝玉口中典型的‘国碌蠢贼’……”天近黄昏,微妙的紫橘色流入西天,将翩翩俏丽的脸染作绯红。

我不禁失笑,“我刚说了一句,就被排揎了一大堆——看来你还是积习难改,依旧喜欢水仙花一样的美少年!——‘可否让我来把你比拟作夏日?你可是更加温柔,更加可爱’……”

“谁?谁的诗?”翩翩侧耳聆听,“真好听,再多念两句!”

“‘每一样美啊,总会离开美而凋落,被时机或者自然的代谢所摧残’……”我笑起来,“莎士比亚——翩翩,你在国外,听他的东西应该更得天独厚。”

“真美的诗句,”翩翩叹息,“为你的缘故,我要重读莎士比亚——‘可否让我来把你比拟作夏日’,多么贴切的句子,用来吟颂美少年!”又转头乜斜了我一眼,“你这样的人也有浪漫的时刻!——莫非你在恋爱?”

我举双手投降,“我哪有这样的闲情逸致?这学期刚换了导师,一天中大半时间都泡在实验室,盯显微镜盯得生对眼,还有心思恋爱?——纵然我想恋爱,也得有合适的对象——我读莎士比亚是因为今年选修英国文学……”

举起茶杯浅啜了一口,天还没真正暗下去,新月就爬了上来,远处的湖水反映着冷冷亮亮的艳光。虫声如骤雨急落,擂鼓传花般渗入周围的空气。

“但是青春就这样过去了,”翩翩惋惜地看着我,“‘可叹这,青灯古佛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

这是《红楼梦》的句子,的确,不过数十年,人生很快就过去了——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我放下茶杯想争辩,突然间意兴阑珊,“可是翩翩,谁能够像你呢?我必须控制情绪、统筹时间,以便给将来做储蓄——相信我,为了前途牺牲一点点嗜好并不是太惨痛的损失!”

“生命中的乐趣也这样一点点地被牺牲蚕食掉了,”翩翩温柔地注视着我,纤长的食指轻轻划过茶杯,“湘裙,你真是一板一眼,纹丝儿也不肯错的人。”

我顶受不了翩翩这种痛惜的语气,宁愿她暗喻或是反讽,忙微笑着调转话题,“除却恋爱,阁下还有什么宏愿?”

“我会有什么志向?只不过希望此生日日是舞会,我便是脱茧而出的蝴蝶,流连花间不思返。”翩翩自嘲地说。

我莞尔,“对你,这不是什么难事,而且你一早便已是翩翩起舞的蝴蝶,何须脱茧?”

翩翩回来后并没有急着工作,她镇日盘桓在靠海边的小别墅里,并请了三个私人教师轮番教她波尔卡、马祖卡和加洛普,问时还振振有辞,“我读书的城市靠近大海,每日要听见海水的涨落才睡得着觉。”

翩翩至难做到的事对我却是易如反掌:我曾试过在去实验室的公车上睡着的经历——她做她的蝴蝶,我必须尽好一只工蜂的义务。

“湘裙,我愿意相信你的话!”翩翩兴奋起来,大眼睛里有幼年的清纯,“为着这句话,我要爱你一辈子!”

翩翩有一只山毛榉树的铁艺玻璃柜,里面展示着各色各样的舞鞋,有一双粉红色的绸缎芭蕾价值四千英镑,由她父亲在苏富比竞拍得来,据说是巴甫洛娃在演出《天鹅湖》一剧中所穿。

“我至喜欢盛大的舞会,像六十年代的法国或者意大利的黑白电影,女人都肤如凝脂、云鬓高耸,各个都矜持得要马上去歌剧院的样子,男人都是风衣礼帽,动不动要与人决斗,但即使决斗姿势也分外好看——就像跳舞,或者那本身就是舞蹈:华尔兹、探戈、狐步、快步,配上香槟、鱼子酱、原味奶酪和芝士蛋糕,还有盛大的乐队和华丽的银制餐具……分辨不出来是王子公主的订婚宴还是将军凯旋后的庆功会?”翩翩托腮陷入自己构想的图画里中,继而转头向我微笑,“湘裙,若你能够选择,希望在舞会中饰演哪个角色?——白雪公主、灰姑娘还是小人鱼?”

我凝视着翩翩那些美丽的舞鞋很久,对我来说他们就像丛林仙子的魔棒,只要一经穿上,就能立即幻化作七彩翩翩的优美蝴蝶。

然而我从未参加过舞会,也无从设想——如果非要选择,我宁愿做等待王子搭救的长发姑娘,缘分未到来前先安静躲在城堡里。

却只听得翩翩喟叹一声,“湘裙,你生得这样美,本身就已经是童话了。”

我懒于去探究翩翩话里的意思,却想到一个纠缠我已久的问题,欲言又止地看着她,“翩翩,你是否还记得我们有一个同学,叫作桑子明……”

“桑子明?”翩翩怔了怔,大眼睛里略见迷茫,“再多一点提示好么?”

“他——”我张了张嘴,又摇头道,“算了!”

星空下有夜航的飞机,夜生植物弥漫着绚烂的味道,窗玻璃上,有只小小的壁虎,身手敏捷地爬过去,无声无息。

想起桑子明,我突然鼻子一酸:对于叶翩翩,他不过是容貌较为出众的小男生罢了;但对于我,却是全部希望的寄予。

我这样苦痛着自己而成全她,但是她并不珍惜,我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我怔怔想着这两句箴语,不由呆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