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蓬山此去(第3/4页)

我清清嗓音,想打破这令人心碎的静谧,含笑推推他,“突然想起一首诗,念给你听可好?”

晋玄明亮的双眸如黑夜中的启明星,风声呼啸,他凝视我,温柔如溺毙人的春水,“湘裙,你做什么,都好!”

略一沉吟,我朗声念道,“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娴兮,赫兮洹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秀莹,会弁如星。瑟兮娴兮,赫兮洹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念完一顿,我低声说,“晋玄,你可曾知道,我一直的梦想就是成为一个‘君子’。而你,就是我的楷模,如琢如磨、如圭如璧……”

他如此年轻,眼角藏蕴秀气,眉梢敛带清刚。我们两人,即使同命,也不能同心。我看他的人生,风华正茂;他看我的人生,纵情桀骜。然而,我们各自又有各自的落寞,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晋玄为人慷慨仗义气、不拘小节,时有留学的同学乡前来求助。断断续续的,我们总会听到蓝剑的消息——他终于和叶翩翩结婚,象我猜到的那样。

晋玄的眼神摆明车马,一早便在讥诮,“看,这个不择手段的野心家!”我想辩驳剖白,但始终没说出口,即使蓝剑不这样,他也迟早会成功,翩翩只是个借力——没有了她,也还有别人。我并非袒护谁,但的确是这样,她们增加的不过是技术含量,决定因素依旧在蓝剑身上。

但这个城市是如此遥远,所有的故事听起来都像一出戏剧,亦或章回小说里的情节——隔了幢幢的幕布与书页看来,不免有些生冷。

也许这才是我们的日常生活,回忆的时机还未到来,新的情节却不停加入。我和他各自散落在生命的两端,听这岁月这荒腔走板,觉得滑稽但是悲凉,又莫可奈何——那些事情,发生过或者没有发生,已经不再重要。

晋玄待我,如兄如父:我怀孕嗜吃酸,他带了整箱的酸柑和青柠,榨成汁,兑少少一点枫糖、冰块、矿泉水,连玻璃杯本身也冻过,从冰箱里乍取出,杯子外壁镶一层密密的汗珠;我要听中国音乐,他走遍大街小巷为我找来古筝古琴和琵琶CD,放在高科技的立体声音响里,大珠小珠落玉盘;我经历发胖、水肿、丑笨、落发、妊宸呕吐,他依然视我若拱璧,甘效犬马之劳——我深夜摇电话给他,倾诉心爱的玉兰花已经濒死,他二十分钟便赶过来,衬衫扣子统统扣错。然而在他温柔的看护下,我慢慢盹着,醒后不见他的影子,那株伤残的植物有被小心照料过的痕迹。

我以我最憔悴最黯淡的容颜,目睹了他最年轻最清秀的风姿。他真是如琢如磨如圭如璧的正人君子,仿佛永远含笑拱立、不染尘埃,冰雪天的清爽之气拂面而来。在他面前,竟连一些怨气都消泯了,似乎我一直心平气和。

距离产期还有一段时间,我仍坚持去实验室。晋玄以抄数据为名时时光顾那里,擦身而过的时候,他比小男生还要局促拘谨。递给我一样东西,突然姿势郑重,迅速将手抽回,彼此一点气息或者体温的交接使他脸红不已;然而东西掉在地上,他又懊悔,怕我弯腰伤了胎气,一边低头一边成串的“对不起”。

我去图书馆查资料,他预约好时间寸步不离;我伏在案上书书写写,他则一旁边捧卷而读——那样寂静的午后,多么枯燥的书他也能安静地读完。吃饭时会告诉我哪一道菜比较有营养,哪一部电影值得去看……

我仔细去看清他的眉目,他坦然迎接我的眼光,那双眸子,黑而深,亮晶晶,除却关怀,看不出其它内容。在这样悉心的照料下,我渐渐痊愈,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我几乎要疑心这是爱情——在公司负责最辛苦的市场部,下班后还要鞍马劳顿地赶过来,从无嫌弃、毫无怨言,做这个做那个,说:“湘裙,你不要乱走。”“湘裙,你不可以穿有跟的鞋。”“湘裙,戒烟戒酒戒冰淇淋。”“湘裙……”“湘裙……”整个夏天,长得像一生,夜极其短促,窗子外面是永昼的光亮。有时他累极盹着,皱着眉头,头偏向一边,仿佛不堪承托他自己的重量,但睡着了也这么端正,连个牢骚也没有,只剩无边的安静,我几乎要推醒他,“晋玄,从今起我便爱你了好不好?”然而说着说着自己也气怯起来,推开窗户,只见一世界都洞明澄澈,偶尔有一两声虫鸣穿来,脑海里浮现的却是蓝剑的身影——即使隔着曲终人散的舞会,即使隔着狼藉不堪的生活,我仍记得那某年某月的下午,满树栀子花的灼灼其华里,有他最初的笑颜。

最温馨的夏末,我产下一名柔软的男婴。这是个极其美丽的孩子,即使现在只是个幼儿,即使长着稀疏的胎发,即使只会躺在襁褓里哀哀痛哭,但他小小的宝石般的面孔依然像极了蓝剑。

幼年时的蓝剑,我只能揣测而不能亲历,他完完全全地属于我——蓝剑,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你永远不会知道,在这遥远的异国,我已养育出我们的儿子,并完全照着自己的心意去抚养他——他定会如他父亲般俊美聪颖,却永远不会如他父亲般冷酷漠然!

“为什么不答应晋玄的求婚?他送来的水果鲜花岂非可以开个专卖店?”教授打趣的劝导我。

我微微一笑,教授是老式人,他的想法与妈妈一样,觉得倘有人愿意接受如我这般有“过去”的女人,那人便也是个救命王菩萨,况且这菩萨的名字叫作“谭晋玄”。

我起初的抗拒,是为了避嫌,不愿让人们以为我在利用晋玄,给未出生的孩子找个合法父亲;等孩子真正生下来,我就更加坚决了心意,是不想让自己后悔当初的选择!

说不出口的理由,是因为:我等待的人,不是谭晋玄!那样的他,是存在于年迈的杜拉斯笔下,散发着罂粟一样危险的气息,在“历经了战争、饥饿、死亡集中营、婚姻、分手、离异、著书,政治和社会动荡数年,在某一个下午,他打电话来,说,‘是我’!”即使很多年后,他尚新鲜,却又不断重现,成为故事的一部分。

我总记得多年前的夏天,剑眉星目的晋玄站在我面前,难过地看着我,“湘裙,我这样对你,还不够么?”

年轻的我摇摇头,倔强地说:“晋玄,你不会懂的——你做得够多也够好,但是你给的,终究不是我要的,我……”

“你到底要什么?说呀,湘裙!”晋玄的声音突然激昂起来,“只要是我能给的,我一定尽力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