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离别

且说雍正七年的末尾,朝上还发生了一事,颇令人匪夷所思。

正在外征战准噶尔的岳钟琪大将军,接到了一封投书,俱亲卫回禀,是位乡野教书先生的投书。

岳钟琪还以为有什么人民群众发现的特殊军情呢,拆了一读,不由无语:这位名为曾静的,居然拉他去反清复明!

曾静起初被押送进京的时候,所有人都是当成笑话来看的:一个乡间的书生,居然写信给当朝大将军鼓动人家跟自己一起造反,着实是有点好笑的。

据说接到信的岳钟琪将军当时也无语极了:要不是查的明白,他几乎以为曾静是政敌弄来搞自己的,想要谋夺自己的川陕总督的位置。

上一个川陕总督年大将军是怎么没的,接替者岳钟琪还记得呢。

于是立马套了些曾静的个人情况和罪证,然后把人绑了送到京城。

这时候,还没人拿他当回事。

此时在皇上心里也好,在弘历心里也好,这都是个脑子不正常的大不敬之人。

皇上表示了信任岳钟琪:朕相信你不会跟着一个草民就去造反。

因临近年关,皇上也就暂且没理会这一茬,只是把曾静关押待审问。

这些日子,皇上主要忙着给怡亲王祈福。众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在怡亲王和皇后身上。

——

雍正八年的新年,过得极其压抑。

内外命妇们凡熟悉皇后性格的,都知道皇后娘娘有多在乎大年初一,在乎那一日所有命妇的朝拜。

尤其是皇贵妃薨逝后,内外命妇朝拜变成皇后独有的尊贵时,皇后娘娘就更喜欢这一天了。

然而雍正八年的新年,皇后娘娘却依然抱病没有出席。

不但没能露面,皇后娘娘甚至都只在圆明园养病,没能跟着皇上返回紫禁城主持新年。

不少命妇们都觉得担忧:皇后这肯定是病的太厉害了。

与此同时,皇上在宫内过完年后,初五又再次急匆匆搬回圆明园居住的举动,也让朝臣们嗅到了怡亲王病体沉疴的味道。

因在京城内,皇上不能常见怡亲王,想来为此皇上才急匆匆在年后又回到了圆明园。

而二月里,原本都由怡亲王带领礼部筹办的天子亲耕礼,这一年,怡亲王却连露面都未曾,就更令人觉得不安。尤其是军机大臣们,心上都有些沉甸甸的。

不光是宋嘉书了解雍正爷,这些年来,越接近皇上心腹的臣子,越了解皇上对怡亲王的看重与信赖。

哪怕忠心如鄂尔泰李卫等人,能拍着胸脯说皇上绝对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但也不能昧着良心说‘皇上性情好’。

私下也不得不说一句,君上有时候“太过爱憎分明,脾气上来的时候,是顾不得后果的”。

比如整个浙江的读书人,至今还不能参加科举呢。不说对一省的读书风气伤害极大,便是对朝廷来说,也是重大的损失。

很多事情,也只有怡亲王敢拂逆皇上,劝上一劝。而皇上在气头上的时候,几乎也只能听得进怡亲王的话。

若是怡亲王不在了,对朝臣们来说,也是想想就害怕的事情。

——

圆明园。

自打去岁秋日起,皇上开始长居圆明园,弘历也就隔段时日从京城过来给阿玛额娘请安。

每回来,也必往怡亲王处请安。

而弘历只要来看望怡亲王,怡亲王都会上心问起治水之事的进程。

弘历起初只是口述,后来就将高斌写来的细折与详情,都编成方便阅读的册子,经皇上允许后,带来给十三叔看。

而他也发现,哪怕一直卧床,十三叔榻旁的小桌上也堆满了公务——至今,户部的很多工作,仍旧还是报到怡亲王这里来的。

皇上原不让怡亲王操心,让他好生养病的,然而在弘暾之事后,皇上见怡亲王面上强压着悲痛,实则每日怔忪,便又分了一部分户部的公务给怡亲王。果然,有了朝事要操心,怡亲王的精神又振作了些。

这回弘历到的时候,发现案上还多了两本经书。

因皇上当年在雍亲王府也是做了好几年‘寻僧访道’的富贵王爷,故而雍亲王府经文道典很是不少,弘历小时候也见过些,耳濡目染,对佛道也比旁人了解些。只看两本经书的封皮,就知是讲述轮回往生的。

弘历先将近来治水的进展详述交给怡亲王,怡亲王眼睛便立刻粘在上面,头也不抬只是招呼弘历:“你先自在坐着,若不然,架子上也有些书可解闷。”然后就如饥似渴地看起了河道工程进展。

弘历便走到案前,拿起了那两本经书看了看,只见里头累累都是批注,且字迹不光是十三叔的,还有自家皇阿玛的。

他的手就停在皇上批注之处:自打皇阿玛登基来,于佛道之说的心思已然淡了许多。

比如前几年皇上处置兄弟,干掉朝臣们的时候,可半点没有过佛家的慈悲为怀或是道家无为而治的思路。

可如今,皇阿玛居然又开始投身于佛法了……

弘历忽然想起额娘总是让他拜的那尊小观音。

虽然额娘总是固执的让他有事就拜那尊观音,但额娘不是笃信佛法的人,弘历也看的出来,那时候额娘说:因为她没有无可释怀的遗憾和痛苦,便无需任何教义的抚慰。

那皇阿玛,是因为有着做皇帝也无能为力的痛苦,才又开始向着佛道轮回之说寻求排解吧。

“弘历。”

听怡亲王一唤,弘历忙放下手里的书,往怡亲王榻前垂手而立,等着十三叔吩咐。

怡亲王看起来瘦了很多,脸上带了些被病痛磨损过的憔悴,但神色却依旧那么温和。

“弘历,年前你于弘暾的丧仪上很尽心,这会子又常带了治水的策论来看我,真是有心了。”

弘历忙道:“十三叔怎么忽然说起这话,弘暾堂兄是侄子的亲堂兄,原都是本分。至于治水之事,高斌等人都屡次上书给皇阿玛,说虽不敢劳动十三叔亲至,但也请十三叔多指点他们呢。”

怡亲王露出一丝笑容:“好,既如此,你帮我研墨。”

有小太监熟练的上前,将一张高度适宜的梨花木小桌移过来,铺开纸笔。弘历也就在一旁磨墨。这场景倒是让他想起,去年中秋前,自己陪着十三叔返京的马车上,替他研墨的样子。

然而怡亲王一落笔,弘历又不免觉得有些心酸。

他是见过十三叔的字的,因十三叔从前骑射俱佳,所以笔锋也极为锋锐,带了些武将杀伐之气。可如今落笔的字,却是无力而虚飘着的,怪不得十三叔虽然还管着户部的事儿,但弘历在京中却少见带怡亲王笔迹的折子了。

怡亲王最挂心便是治水之事,此时洋洋洒洒写了足有三页,这才意犹未尽的停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