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客舟的舱室并不大,也略有些简陋,夜里只有一盏油灯照明,只能模模糊糊照个轮廓,室内大半光亮,要推窗问天上皎月借。

夜里门窗却紧紧阖着,油灯烧的久了,连光亮都沾着灯芯的焦色,昏昏暗暗模糊不清,却于这暗淡里生出几许旖旎色彩来,皎洁的肌肤,艳丽的唇,漆黑明亮的眉眼。

他终于尝到了甜头,自然有千百种手段使出来,要将她一层伪装都剥去,露出原本的芯子来。

甜酿被翻来覆去折腾了大半夜,眨眼之间便从疲惫里回归梦乡,恍惚听见耳边风浪大作,身下颠簸摇晃。

她忍不住皱眉,只觉纤腰欲断,胸口如压重石,睡梦里异常不安稳,后来才好些,眼前模模糊糊有些光亮的时候,这时睡的甘甜,一觉睡到晌午才起来。

睁眼满室明亮,施少连倚在窗边看江景,听见她窸窣起身的动静,扭头对她道:“昨夜船过长江,现下已到镇江了。”

她愣了愣,猛然支起身体,只觉头颅晕眩,忍不住脱口问,嗓音还哑着:“到镇江了?”

“嗯。”

舟过镇江,往西折行,再过一日就可以到金陵。

金陵是陪都,也是南直隶的重心,聚集百万,商旅如云,是个很好的地方。

她也在窗边坐下,缓缓问他:“哥哥到底想把我怎么样?”

施少连喝茶,也给她斟一杯茶:“小酒想要我如何?”

“我要哥哥放我走。”她和他解释,情真意切,“如今这局面,我没有颜面再回到施家,与其被哥哥带回去伤了家里人的心,哥哥不若放我走吧,早早回去安慰祖母,照看家里。”

“张圆不在,小酒一个人要走去哪里呢?”他轻叹,惋惜万分,“这个世道,孤身女子一人又能去哪儿呢?”

“不如我带小酒去个地方吧。”

“去哪儿?”

客舟在水面轻轻摇晃,他回她:“我们去吴江。”

甜酿只觉头痛,要吐不吐的难受,盯着他问道:“为什么?”

她在吴江生活过几年,那是很小时候的记忆,到如今合该七七八八忘的差不多,但眨眼之间,她总能轻易想起很多场景。

那清苦的庵里有四五个女孩儿,她是年龄最小的,余者岁数也不太,那几个女尼不会将孩子养的太大,五六岁的年岁已能看出未来的容貌,又容易教养,最好脱手不过。

寺庵里最忌讳的就是拐卖幼儿,她们不能摆在明面上,只能暗暗流入到私窠子里去,一个妈妈,养一个院子,要有妙龄女郎,也要养一些年岁小的,小时候当丫鬟差使,铺床叠被,煎药温酒,看家守院,等到破瓜年龄学唱两首曲子,换身衣裳就可出来待客。

她和王妙娘从吴江出来,从来没想过,要再回吴江去。

甜酿注视着施少连,他亦回望她,眼神亲柔,神色温和:“离开吴江那么些年,小酒不想回去再看看么?”

她摇头:“不想。”

“但我想,想小酒带着我去看看她小时候的那些地方,住过的屋舍,经历过的生活,这样我就能揣摩清楚,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他情意绵绵的望着她。

舟过镇江、再至武进、江阴、宜兴、最后到吴江,路途并不远,越往南行,景色越精致,风情渐缠绵。

天光明亮,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风也绵软些,熏和些,吹的人软绵绵的舒适。

客舟扬帆行的很快,一路赏景观花,施少连频频指点过路景色,甜酿静静听着,眼神从那些景致上掠过。

吴江水软,景致更漂亮,女子说话温柔,性子也温柔。行舟途中,有鲜艳画舫时时穿行在碧水之间,清凉衫子的女郎捻着花枝,俏生生倚着船栏,眼波生媚,朝着路过的行舟搭讪说话。

施少连站在水边,朝那女子多看了两眼,画舫便徐徐上来,那女郎笑问:“此地景致甚佳,小官人不停下游玩两日么?”

施少连笑道:“我有事须得赶路。”

“有事也不打紧,我会弹琴唱曲,小官人若在船上觉得闷,我可上船替官人解趣一二。”

“不必。”施少连侧了侧身,将身后的美貌女子揽至怀中,“我已有琼瑶在怀,多谢姑娘好意。”

那女子见有行客怀中自有佳人,好生没趣,也不恼,笑吟吟将花枝掷入水中,吩咐船夫将画舫划开,沿着水道去其他客舟搭讪。

甜酿注视着那女子的身影渐渐远去,神思恍惚,被施少连啄在脸颊上:“你想什么呢?”

她不说话。

施少连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柔柔叹道:“如果小酒没来江都,一直在吴江……刚才搭讪的那人,会不会是小酒。”

她缓缓地、默然颔首。

“我会在什么时候遇见你?父亲死后,我必得外出营生,南下北上,总要路过吴江,总能遇见小酒,就不知见面时小酒是什么样的性子,平日里喜欢些什么,我该用金银还是珠钗锦缎,才能将小酒邀上舟来,偕同游山玩水,赏月观花……”

甜酿脸色发白,青白的指抓着船栏。

他注视着她极力克制的面容,将她牢牢搂在怀中。

行舟往前,一路过江阴、宜兴,再往前行就是吴江地界,水路愈密,行客愈多,舟船如车,水面往来如流星,不少楼阁沿水而建,骑水而居,窗牗皆临水大敞,摆上各类货品,向过往的舟子吆喝兜售。

白日两人携手看花,夜间枕上读书,日子竟过的如神仙眷侣一般,夜里下了几点雨,客舟泊在无人野渡口,施少连教甜酿读诗:“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他问她:“哪儿是秋娘渡?哪儿又是泰娘桥?”

她的面庞一日比一日黯淡,倚在他身侧:“我不知道。”

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次日船家要上岸补充清水米面,附近正是吴江下的一个小镇,施少连也带着甜酿一道登岸游玩。

江南初夏盛景,水巷深井,葳蕤花木,当地居民说话的声调越发绵软婉转,此地富庶,学子富商不少,常有锦袍绸衣的人路过,往山间去游玩,或往寺庙里去烧香,身边多伴着数位娟衣香风的妙龄女子,嘻嘻哈哈而过。

两人在路边茶摊点了两碗素面,茶棚里还有其他休憩的客人,见这桌上一男一女相对吃面,举手投足文雅可观,男子极清俊斯文,像个读书人的模样,女子美貌妩媚,娇弱风流,说是富贵人家,又不见两人带半个仆婢,又因容貌实在耀眼,有那鲁莽大胆的客人往甜酿身上瞟了又瞟,面上露出个了然的笑容,低声撺掇着同伴过来说话。

甜酿往旁侧挪了挪,施少连牵着她的手起身离去,在那歇脚的客商面前站了站,冷冷的瞟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