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台风之夜

台风雨终于来了。

从半夜雨点就开始沉重而密集地从天上落下,褚若拙本来就没睡好,迷迷糊糊听到雨敲屋顶瓦片,醒了过来,躺在床上,听着风在远处呼啸着,就像无数灾难纪录片里头演绎的,大自然的伟力,不可抗拒,排山倒海,将海面席卷,摧毁所到之处的一切。

因此这些,会被敬畏的人们在合同上变成“不可抗力”。

白天被冲淡的压力再次涌上了心头。

他忍不住会想象着自己那些已经结了累累香蕉的香蕉地,在这摧毁一切的飓风中被连根拔起,毁灭成齑粉。

祖父的失望,父母的冷淡,堂兄弟们的耻笑。

自己活了几十年,就仿佛一场笑话,一无是处,废物的一生,连最简单的合同都没有审核,这甚至不需要一个专业律师,只需要自己过目一次就行了——而自己那时候在做什么?

章柏……看他一切都非常熟练专业,又一再保证没问题,地里的确欣欣向荣长起来了香蕉树。那些超市等等大的采购商,都是自己费尽心思去找的,小时候喊着叔叔伯伯,他去找的时候人家看在褚家份上也都痛快签了约。

当时章柏兴奋得不得了,两眼亮晶晶看着他,崇拜极了:“褚家果然不一样,我是遇到贵人了!我能把我爸欠的赌债全还了!今后哥你有什么吩咐,只管叫我!我家妞妞到时候认你为干爹行不?您是我们全家的贵人啊!”

他陶醉在那种施予和救赎的喜悦中,加上所有事情都很顺利,叔叔伯伯们甚至还有些亲自打了电话来夸他这项目有前途,他飘飘然地沉浸在未来丰收的期待。

当时章柏也是满怀憧憬地和他谋划着未来,有了钱要怎么做大,他打算在哪里买房子,买什么车,孩子将来读什么学校,学区怎么怎么样……

为何在关键时刻,却忽然提出来移民?拿了分红,还忽然失联。

一闪念在他脑中闪现,但最后还是苦笑了声,怪别人有用吗?这明明是自己的问题,合同还都是自己签的,没认真看算谁的责任?

这百念丛生起来,他越发辗转反侧,听着外面雷霆交加,狂风大作,心里也被这风吹得哗啦啦地凉了。

一时悲愤,一时怨怼,一时恨自己,然后这时候肚子也不争气地咕咕咕叫起来。

这几天白天吃得都少,晚上睡不着,肚子终于扛不住,造反起来,饥饿一旦意识到,便排山倒海,摧毁了他的所有意志。

他翻身下床,穿着睡衣短裤,推开门,看了眼外面风雨交加湿漉漉的菜地,万千雨箭中,对面厨房的灯微微亮着一点,似是鱼缸里的灯,便想着先去冰箱找找看还有没有点青团粽子之类的——他记得今天见过微波炉,他只会用那个,嗯,实在不行鸡蛋也行,至少在国外他学会了用微波炉做最简单的水蒸蛋。

他关好门,从门廊下走过,忽然发现这是个很好的回形的院子,即便是下雨,也可以在门廊下走入每一个房间、厨房而不需要打伞。

这房子倒是造得别有匠心,比一般乡村里头随便建的小楼小院不一样。

他胡思乱想着,走到了厨房,还没有进门,就已经闻到了一股夺人心魄摧枯拉朽的香味。

他狠狠吞了一口口水,瞬间整个人精神一振,走进厨房内,果然看到那巨大的鱼缸墙前,一个高大身影正弯着腰看着里头的鱼,他大喜道:“你也没睡?正好正好!肚子饿死了,本来不想打扰你,没想到你刚好没睡,你在做什么好吃的?好香!猪肉吗?”

禤晓冬回头看到他笑了:“只是在榨猪油而已,想着明天做包子,掺点猪油进去和面,包子会特别蓬松雪白的,味道也好。”

垂涎欲滴的褚若拙已自己走过去揭开锅盖,那股属于猪油的浓香再次涌出来,他忙不迭道:“我爱吃猪油渣,就让我吃一些吧,撒点椒盐就行!”

禤晓冬看他这样猴急,笑着过来拿了粗瓷碗和筷子,果然在油锅里头捡了几块半肥瘦的,炸得焦黄的,然后从橱柜上拿了盒椒盐撒上去:“我以为你们爱吃甜口的?而且你家境这么好,也吃过猪油渣?”

褚若拙笑道:“你不懂,我家从前穷过的,我家老爷子坐过牢,被人举报污蔑,说他职务侵占,侵吞资产,查了好些年,一直被羁押着,审了好多次,后来换了主官,重审过,细细分剖,还了他清白,只是一些操作不合规——合规就做不成事了!后来他减刑出狱后,又扯了许多年,才算还回了我家的资产。小时候我爷爷刚出狱,家里全家都挤在个小小的院子里。”

他也不怕热,几口便吃了好几块油渣,肚子那股饥火才算压了下去。他继续陷入了会议中:“那院子特别小,只能和叔叔伯伯们大伙儿一起吃,大人经常就这样熬猪油,满院子飘香,我当时还小,可馋了,其他人都喜欢甜的,只有我喜欢咸的,大人一般就不会单为我一个人做咸的,只有老爷子经常单独让人做咸的,然后叫我吃,哎。”

禤晓冬点头:“老爷子待你是很不错。”

褚若拙感慨:“他坐牢那时候,老太太闹着要离婚,就离婚了,后来老爷子出来又续娶,是个老师,脾气不错,还生了个小姑姑,比我年岁还小,那时候穷困,叔叔伯伯们不高兴,整天院子里都是骂声。再后来,国家返还资产了,奶奶又病重,双腿走不了了,需要人照顾,老爷子发话,我爹娘他们又把奶奶给接回来了——所以家里就有了两位老太太,各有儿女,虽然分开住,但关系密切,哎。”

禤晓冬打开冰箱,拎了几个西红柿出来:“你家老爷子是个重情义的,给你做个鸭血粉丝吧?傍晚杀鸭留下的鸭血还在,做包子用的肉馅也可以用来打汤,嗯,还有酸萝卜,这三更半夜的,那猪油你吃一点儿就行了,别吃太多不消化。”

褚若拙道:“对,老爷子就是仁义人,才被兄弟给坑进牢里去了,出来了还是抱着我说,得做仁义人儿,心不亏……粉丝可以,不会太麻烦吧?你怎么这么晚也没睡?”

禤晓冬道:“养的红龙产卵了,得护一护,红龙性子烈,得小心。”他熟练地切鸭血成片,开了锅,葱姜青蒜炝锅后把鸭血、肉末放入内翻炒了一会儿,倒了一碟酸萝卜进去,那股特有的酸香味瞬间就爆发出来了。

褚若拙垂涎欲滴道:“啊,这能养红龙还繁殖的人可不多,你算真有本事,据说这红龙兴家旺运,要不,你卖我一只吧,若是这一劫能过了,我一定好好养着这条鱼。”

禤晓冬往锅里麻利地撒上胡椒粉,拿了瓶“冷泉”倒入锅里,等水开后加入粉丝,笑道:“可以啊,给你个优惠价,八万,我给你挑一只颜色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