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新来的, 四人一个寝室,上午上工两个时辰,下午上工一个时辰, 再念一个时辰的书。工钱已经跟你们说过了, 都勤勉些,你们的好日子还在后面。”管事的娘子不过才三十岁出头, 不过头发都花白了, 一张脸满是风霜, 只有一双手, 还能入眼。这是她刻意保护的结果,她年轻的时候是个绣娘,什么花样都会绣, 十里八乡就数她女红最好,手是一个绣娘的生命, 如果绣娘的手太糙, 是没办法绣出名贵的绣品的。

众人纷纷应是。

工坊设施很新, 住宿的地方, 工作的地方, 吃饭的地方一应俱全。管两顿饭,饭菜都很好,管事们会和工匠们一起吃。

说话的这位管事,手艺极好, 连蜀绣和苏绣都绣得叫人爱不释手,蜀绣工艺之难, 使得一城之中,会绣的姑娘,也不过区区十来人, 她更是这十来人中的佼佼者。

她为人严厉,但是对待工匠们又很好,像是对待自家的姑娘一般,众人是又爱又怕。

管事是蓟城周边乡下人,夫家姓薛,她是个寡妇,丈夫身染恶疾去世,儿子也在早些年的时候,在村外失踪了。那时是荒年,粮食不够吃,她儿子才五岁,因为太饿了,偷偷吃了同村一个恶霸的一点粮食,谁料那恶霸不依不饶,把他往村外赶,扬言一旦捉到他,就要把他活活打死。他不敢回村,村子又大,他就迷路了,等薛娘子从外面寻野菜回来,去找她的儿子的时候,这孩子已经不见了踪影。村外比村内还要混乱,一个五岁的孩子,如果没有及时回家,在外游荡,可想而知他会遭遇什么。

或者被卖了,或者,被饿极了的人给吃了。不过,薛娘子不相信,她觉得自己的儿子向来是机灵的,脖子上还戴着他出生时,他爹给他求的附身符,一定可以逢凶化吉!

薛娘子找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找到。这些年她也没有再嫁,她害怕儿子回来,不敢认她这个娘。

后来,她被夫家的人给赶了出来。沈大人没来之前,幽州没有女户的说法,一个女子,丈夫没了,孩子也没了,是不配在自己夫家的房子里呆着的,宗族会直接接收房子,给了同族中一个没房子的堂叔。

没有私产,还被同村恶霸的娘造谣不守妇道,为了偷汉子连孩子都不管,教出来的孩子是个贼!村里都在冷眼旁观,有明理的人知道她这是被冤枉了,可是没有一个愿意帮她。寡妇门前是非多,更不用说是她这样的“丧门寡”。

那时的她居无定所,但也没有放弃寻找孩子。乞丐窝她住过,破庙也住过,还差点因为吃不上饭,出家做了尼姑。可是尼姑也做不得,做了尼姑就要六根清净,她还想着孩子,六根如何清净?师太也不愿意收留。

这就样,她一边讨饭,一边寻找,直到沈大人来到了幽州。

像她这样的既没有产业,也没有孩子的女人,沈大人都派人分了一套住家的小屋子。还给分了活计,每日做做活,还有免费的早餐和晚餐吃。据说这就是救济粮,但是薛娘子却觉得,这救济粮,比她前半辈子吃的最好的吃食都要精细。

她发现沈大人对拐卖孩子的事情非常厌恶,就寻到了官府,报了个案,希望凭借那孩子胳膊上的胎记,和脖子上挂着的木质护身符,找到他,让他们重新团聚。

当初幽州地界,妻离子散的人家不在少数。沈大人派人一一登记,有许多孩子,都被找了回来,不过更多的还是杳无音信。

薛娘子曾经遇见过胳膊上有胎记的,但是和她儿子的都不一样,因为她儿子身上的胎记非常的圆,像个铜钱。可是看到这些孩子,她也会将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

幽州的日子后来越来越好过了,百姓们手里渐渐有了余钱。她的绣品生意越做越好,经常忙不过来。

因为她靠着自己的手艺,每日可以进账三百文,所以除去自己的开销,和托人找儿子需要的花费,她还收留了不少和父母走散或者被父母丢弃的孩子,不会特别精细地养活,但是也可以保证他们正常吃个饱饭。再后来,她就被官府的人注意到了。既是因为她的手艺,也是因为她这几个月帮扶孤儿和失去家人的妇人的良善行为。她一个人绣不了太多绣品,就主动教导一些不会女红的妇人做些绣品,用手艺换钱。

兴许是好事做多之后,时来运转,被上天注意到了。

上个月,官府高薪聘请她做了这里的管事,且级别要比别的管事高。在丽人坊中,她每日指点着这里的姑娘们做女红,自己再做一个时辰的刺绣,清闲自在,还受人尊敬。除了儿子没有找回来,她这辈子也算圆满了。

坊中的人都知道这么一回事,每每也叫家里的人留意,希望有朝一日,这么好的管事,可以跟自己的孩子团圆。官报上最显眼的地方有她拜托报社的人刊登的寻人启事,一天要交三十文钱,她几乎每三天就去刊登一次。

至于薛家村,她从来没有回去过。据说那村子,有不少人都犯了大罪,偷盗、抢劫甚至杀人,一些大罪,该犯的都犯了,沈大人在那里查过一起妇人被拐的案子,原来就是那恶霸的娘将恶霸娶的娘子给卖掉了,原因是那姑娘不会生儿子,对外还假装是吵架她自己出走的。

可是现在户籍制度太过完善,查案的小吏也越来越专业,一个妇人的行动轨迹是那样好查,不一会儿,就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搜出了卖媳妇得到的银钱。

这恶霸在村中欺男霸女,早就被叫去义务修路修桥了,据说人被累得不像样,还没工钱,每日只是吃了个半饱。薛娘子快意至极,当天还第一次喝醉了酒,绣了一晚上鱼儿戏荷图,这是她这些年绣得最有灵气的绣品,第二天就被坊中的总管拿去谈价格,以五十两的银子卖给了一个豪商,坊中分得五两,剩下四十五两都是她个人的。

此事一出,坊中吵着要拜她为师的人就更多了。

薛家村的人也曾经找过她,说是要将家里的女孩儿送过来给她教导。她不由得气笑了,薛家村歹人多,多数生意人不愿意做薛家村的生意,薛家村的恶名远扬,连粮食蔬菜都不好卖。薛家村的人过得虽然比以前要好,可是与别的村落差距渐渐拉大,他们就想起了曾经被他们赶出去的薛娘子,想让宗族出面,让薛娘子将手艺传给薛家村人,不要那么傻,听官府的话,教那些不认识的人做女红。

这天,薛娘子还没来得及去工坊,就被薛家村的人拦住了。薛娘子双臂抱胸,倚着自家的门框,耐着性子,打算听听这些人有多无耻。

来了五个人,一个妇人,是薛娘子相公的堂妹。三个青壮,是族里最蛮横的后生,还有一个年纪大些的宗族长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