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陛下,请自重(15)

在秋昀渐渐发冷的目光中, 陛下慢慢禁了声。

屋内霎时一片死寂。

房内烛火跳动,火光穿透屏风映在陛下消瘦的脸上,将他病态的脸色照得如同鬼魅一般, 看得人浑身发寒。

秋昀的脸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脸上的胭脂水粉经过温水一泡, 已经在他脸上晕染开来, 比之陛下,他更像暗夜里的妖魔。

但他自己看不到, 而做了这‘窃贼’的陛下忆起去年在灼华宫偏殿被踹的那一脚,面上看似镇定,心头却是发虚不敢直视,又被这般盯着,他越发不自在:“你……”

“你是何人?”秋昀盖过他的声音问。

“什么?”陛下一怔, 抬眼望向秋昀那张被胭脂水粉糊透的脸, 最后定在对方陌生的眼神中,脑海里后知后觉地浮现出先前对方与国公夫人的对话。

沈江亭称呼国公夫人为夫人。

国公夫人说‘当年我儿要是没出事,料来我孙儿也该如长安这般大了’。

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觉得自己不太明白, 便问道:“你不认识朕?”

“朕?”秋昀目露讶异之色:“能自称朕的, 只有当今陛下。可我听说当今陛下年轻力壮,而你……”

这刻意的停顿立时将陛下的心悬拉紧, 就见得对方的眸光从他的头打量到他的脚,眉目间流泻.出几分怀疑之色, 故作镇定道:“朕怎么了?”

“你这一副病痨样,是宫中御医都死绝了吗?”秋昀沉声说。

这句话秋昀是在质问宫中御医。

可听在陛下耳中, 却是形如枯槁的自己丑到对方都认不出来自己了。

一股钝痛顿时从心底深处蔓延开来,以极快的速度渗进四肢百骸里,疼到他难以呼吸。

他恍惚记起自己原先不过是想来瞄上一眼对方是否真的活着回来了,可一见得这人, 他便舍不得离开。

又在猛然间得知这人在失踪时似乎已娶妻生子,妒火冲溃了理智,想也没想就冲了进来,这才有了开始那一幕。

一想到对方不但被人捷足先登,连孩子都有了,窒息感交织着缠绕在心头扎根的悔意,如潮水般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

偏偏他还没立场去质问,不提之前赐的婚,便是对方也从不知晓自己的感情。

一切不过是他单方面的一厢情愿。

这般想着,喉间突然涌上一股痒意。

他想忍下去,可嗓子眼像是卡了什么东西,不受控制地一顿猛咳。

咳嗽声引来了敲门声。

红缨在门外问道:“公子爷,可是身子不舒服?”

这一声惊扰了陛下,他压住喉头溢出的腥甜,深深地看了眼坐在浴桶里的秋昀,纵身跳出窗台,消失在夜幕中。

秋昀回了红缨一句‘无事’,便快速将自己洗干净,换上沈夫人为自己准备的衣裳,以这具身体的真面目拉开门。

守在门外的红缨赫然一见得他的脸,脸色当即就变了。

不过他性格沉稳,又寡言少语,没作出什么失态之事,只是失神片刻,便急迫地带着秋昀去前厅。

前厅的沈夫人和洗漱换了着装的沈国公在逗弄沈长安。

沈长安是典型的有了娘就不要爹,沈国公一碰他,他仗着自己是小孩,就哇哇大哭,一旦回到沈夫人怀中,他脸笑得跟朵花儿一样。

“这孩子像极了亭儿小时候,这脾气,还有这眉眼简直是一模一样。”

沈夫人慈爱地捏了捏他圆嘟嘟的小.脸蛋,难得跟沈国公主动交谈,声音里带着疼惜和感慨:“一眨眼亭儿都这么大了,都会养.孩.子了,瞧瞧咱们长安,养得多好,白白胖胖的。”

听得娘.亲夸奖仙人爹,沈长安酸涩地撇了下嘴。

那是他自己省心,给什么吃什么,从来不挑食,才能把自己养得这般白.嫩。当然,仙人爹也是用了心在照顾他的,登船时考虑他还小,特意花银子买了头产过子的母羊牵上船,就为了能让他喝到新鲜的羊奶。

虽然他不太明白仙人爹为何要装失忆。

“当年亭儿出生的时候,我还在边疆,等我回来,亭儿都已经长大了。”沈父怅然地叹了口气,话锋一转:“不过,我现在能看着咱们孙孙长大了。”

沈父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认下了这个孙子。

沈夫人瞥了他一眼:“亭儿可还没成亲。”

“那又如何,亭儿都说长安是他亲生的,长安就是咱的亲孙儿。”沈父眉眼一笑,伸手哄道:“乖孙儿,给爷爷抱抱。”

沈长安鸟都不鸟他,直接扭脸给了他一个后脑勺。

沈国公笑骂道:“这臭小子!”

一听自己还被骂,沈长安扭头瞪着他:“你坏!”

“长安怎么能骂人呢?”秋昀一袭红袍从外头走进来,仿佛给热闹的厅堂添了分喜气。

沈夫人和沈父同时抬头,见得踏进而入的青年顶着张刻在夫妻俩骨子里的脸,登时就红了眼眶。

“亭儿!”沈夫人几乎是瞬间就站了起来,想要冲到秋昀面前。

还是沈父稍微保持了点理智,毕竟他下午已经激动过了,心理有准备,便拉住了夫人,哽咽道:“我就说咱们有缘分。”

秋昀扛着二人的泪眼,故作狐疑道:“阿伯,夫人,你们这是……”

“还叫什么阿伯。”沈父缓缓起身,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就是我们失踪了一年的孩子啊。”

“阿伯,你别开玩笑了。”秋昀勉强道。

“你就不觉得奇怪吗?你一年前在船上醒来,我儿子恰好一年前坠河失踪,我还能说出我儿子失踪的确切日子,跟你失忆的时间肯定对得上……”

“还有你的身上的衣裳。”沈夫人抱着心酸的沈长安走过来,含泪打量着无比合身的衣裳,道:“这是一年前娘.亲手为你做的,只是还没做完,你就出事了。”

“所以你说帮我找爹娘,其实是……”秋昀望着沈父说:“其实是你已经认出我了?”

沈父点头,一脸庆幸:“幸好我没有因为你的乔装而错过。”

他说到这儿,又不解了起来:“当今世道也算太平,从青州到京城也并无贼匪,何以你会那般打扮?”

这个事在确定跟沈父走的时候,秋昀就已经想好了对策。

他眉头一皱,脸上露出些许的痛苦:“我……我也不知道,只是时常梦到有黑衣人拿着刀在追杀我,我就想,当初我之所以是在河里被人救起,是不是被追杀的人逼得走投无路才跳河的。”

“想不起来咱就不想。”沈父怕他钻牛角尖,连忙道:“晚膳已经备好了,咱们先用膳,记忆的事,顺其自然。”

说罢,他吩咐下人摆膳。

入座后,他与夫人对视了一眼,皆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痛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