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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男人,对他们是有恩的。

乔一成为齐志强流的眼泪是真实的,点点滴滴在心头。

青菜汤齐志强只勉强喝了两口,他连切得碎碎的叶子也咽不下去了,齐唯民俯下身,细心地替父亲擦掉流至嘴角的汤汁,心一分一分地沉下去。

父亲的身上,是一种临近死亡的腐败气息,叫人胆寒心痛。齐唯民突然抱住父亲的脖子,像是要渡一口气给他,齐志强抬起枯瘦的手,阻了他一下。

清醒的齐志强忽地对乔七七伸出手,叫他:来呀。

七七挨过去,一根一根摸着姨父呈青灰色的手指头。

齐志强摸摸他的脸说:你真是象你妈妈。

小七抬眼看姨父,明净的黑眼珠里,跳着两点光,满怀孩子对死亡的恐慌,姨父,你会不会死?

齐志强说:小七不要怕,我跟你讲个故事。

小七很迷惑,姨父是从来不会讲故事的,会讲故事的是阿哥。

小七说:好呀。

从前有三户人家是邻居,一家有一个男娃,一家,有两个女娃。

齐志强眼前的光亮渐渐地暗去,有很深很深的记忆在黑暗里浮出来,象井底映出的一方水天。

三十多年前,小巷深处有两户人家,一家有个男娃,叫齐志强,另一家有两个女娃,一个叫魏淑英,一个叫魏淑芳,他们从小一块儿长大,一块儿在小巷里疯玩,也一块儿做活,一块儿想尽办法喂饱辘辘饥肠。

两个小姑娘都很喜欢齐志强,因为他年青,高大,端正,厚道,能干,他身上凝聚着一个平民出身的女孩子对男人所希寄的全部的好处。

齐志强喜欢的是大姑娘淑英,淑英有一张尖俏而白净的脸,很腼腆,很安静,小姑娘淑芳却丰满活泛,三个人年岁渐长,在贫苦而寒涩的日子里,却生出一段戏剧化的故事来。

姐姐与妹妹都爱上了齐志强,齐志强与姐姐定了婚,齐家妈妈送给淑英一对玉镯子,可是妹妹淑芳在姐姐定婚后却大病一场,跪在姐姐面前,求她,你把志强让给我吧。乔祖望也是很欢喜你的,他家有个店子,条件不错的。

姐姐说,什么都可以让,吃的穿的,什么都行,就是齐志强不能让。

妹妹说:那么我就只好去跳长江了,姐。

姐姐说:你别死,你死了我怎么跟地下的妈交待?

在办喜事前不久,淑英竟然跟了乔祖望。

齐志强很久以后才知道原因。

妹妹如愿跟齐志强定了婚,齐志强参了军。

齐志强想起来,他与淑英,缺吃少穿的,但还是有过好日子的。冬天往灶灰里扔一个山芋,很快就熟了,捡出来分着吃。夏天溜到附近的部队大院里去看露天电影,偷偷地坐在银幕背面的角落里,看到的人与景都是反的。在黑暗里悄悄地牵着手。

那些碎的,亮的,跃动的记忆在濒死的齐志强眼前出现,像是伸手可以捉到。

七七在一旁偎着他问:姨父,你笑什么啊?姨父你是不是要好了才笑的。

齐志强说:是哦小七。转头对大儿子说:你好好待小七,我替你大姨多谢你!

齐唯民点头:我晓得的爸。

齐志强对小七说:姨父要睡一下子。

二姨对孩子们说:叫你爸歇一下,大家也都饿了,吃一点东西。

齐家与乔家的孩子们聚在一张桌上吃饭,齐唯民不时地看父亲一眼,忽然手中的碗咣地掉在桌上,齐唯民说:妈,我怎么看到爸好长时间没有吸气了?

二姨冲到床边,一摸,齐志强的手冷了。

二姨一个人给齐志强擦洗,换上一套新的春秋衫裤。

齐志强腹水,肚子涨大如鼓,上衣只能扣上两粒扣子,脚上穿上白布袜子,脚肿涨了,鞋子好容易才套上。

二姨一边做着一边说:你到底还是念着她,那么你当时为什么答应娶我呢?你看看你,对哪个都厚道,唯独对我不厚道,你一走,叫我们一家子女人小孩怎么办?你是不管了,急着跟她去团圆了。不过你还是给我留了个好儿子,我儿子会替你待我好的。

孩子们和乔祖望都进来了。

齐家的孩子们低低地痛哭。

二姨对齐唯民说:民啊,替你爸暖暖脚。

却见乔七七挨到姨父脚头,抱住姨父的脚,把脸贴在那雪白的鞋底上。

二姨终于漫声长哭起来。

这一年,这一个多事的夏季,幸福与痛苦,希望与绝望,明亮与黑暗,喧闹与死寂,笑声与泪水,纠缠交织,挟裹着齐唯民一家,也笼罩在乔一成的心头。

如同一台戏,有一老生,抖一把长髯,叹一声:苦--啊,然后,待要细说时,却还是不--提--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