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就这样,特里斯坦·索恩长大成人,贸然许下诺言(第2/4页)

十七岁的特里斯坦只比维多利亚大六个月,正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对两个角色都颇感不适。他的胳膊肘和喉结尤为显眼,棕褐色的头发就像一团湿透的稻草,以十七岁的特有角度别扭地乱戳,再怎么打湿或梳理都是老样子。

他极易害羞,就像大多数想改变自我的腼腆者一样,他有时会抓错时机,过犹不及地说上太多话。大多数日子,他都过得称心如意,如同每一个前途无量的十七岁少年。当他在田野或“门荻与布朗”商店后头那张高脚桌前做白日梦时,会幻想自己乘火车直达伦敦或利物浦,搭乘蒸汽邮轮,横跨灰色的大西洋抵达美洲,从新大陆的土著身上大赚一笔横财。

然而,有时风会从石墙那边吹来,夹带薄荷、百里香和红醋栗的气味。每到这时,村里的壁炉便会腾起色泽奇异的火焰。一旦刮起那种风,连构造最简单的物件——从摩擦火柴到幻灯机,都会尽数失效。

与此同时,特里斯坦会梦到一些离奇而羞耻的幻景,光怪陆离。比如他会梦到穿越丛林解救宫殿里的公主,再如梦到骑士、食人魔和美人鱼。每当一时兴起,他就会溜到房屋外,仰面躺在草地上,凝望满天星辰。

少有人能见到前人眼中的星空,城市、乡村都向夜空放出了太多光亮。不过呢,在石墙村,星星就像宇宙或思想那样浩瀚无穷,如森林中的树或树上的叶子那般不计其数。特里斯坦凝望着深黑的天穹,直至不存杂念,全然放空,这才回到自己的床上,沉沉睡去。

他又高又瘦,行动起来不太灵活,却有蓄势待发的气势,就像一桶待引燃的火药。可没人会去点燃。因此,特里斯坦在周末和傍晚会去农场上帮父亲干活,白日就在“门荻与布朗”里当店员,为布朗先生工作。

“门荻与布朗”是村里的杂货店,店里留有一些日用品库存,但大多数交易都要靠订单:村民们将列有所需品的订单交给布朗先生,像罐头肉、浴羊药液[1]、切鱼餐刀、烟囱瓦什么的。特里斯坦要将所有订单汇总,门荻先生就会带着总订单,驾着一辆由两匹高大的夏尔马[2]所拉的大拖车,去往最近的郡府,在几天内拉着一车堆得高高的货品,满载而归。

十一月末,一个寒冷而狂风大作的傍晚,伴着那种似要下雨又不下来的天色,维多利亚走进“门荻与布朗”,她带着一张订单,上头是她母亲工整清晰的字迹。她按响了柜台的服务铃。

看到特里斯坦从里屋出来,她似乎有些失望。

“你好,弗瑞斯特小姐。”

她拘谨地笑了笑,将订单递给特里斯坦。

订单上这么写着:

半磅西米

十罐金枪鱼

一瓶蘑菇番茄酱

五磅大米

一听金色糖浆

两磅醋栗

一瓶胭脂红食用色素

一磅麦芽糖

一盒朗特里精选可可

三分升奥基刀油

六分升布伦瑞克黑漆

一包斯威波鱼胶

一罐家具蜡

一柄肉汁汤勺

一个九便士的肉汁滤网

一套厨用活梯

特里斯坦一边默念,一边思索能先引出个什么话题,什么都行。

他听到自己说:“弗瑞斯特小姐,我猜你们一定是要做大米布丁吧。”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此言不妥。维多利亚抿起完美无瑕的唇瓣,眨巴着灰眼睛,说道:“没错,特里斯坦,我们正是要做大米布丁。”

她冲他微微一笑,接着说:“我妈妈说,够分量的大米布丁能抵御伤风感冒和其他秋季易感的小毛病。”

特里斯坦接过话头:“我妈一直坚信木薯淀粉布丁的功效。”

他将订单插到钉子上:“大多数商品明早就能给你们送去,其余的得等下周初门荻先生采购归来。”

一阵狂风刮过,剧烈如斯,震得镇上的窗户吱呀作响,刮得风信鸡胡乱打转,分不清东南西北。

“门荻与布朗”的壁炉熊熊燃烧,升腾起或绿或红的火舌,扭曲盘绕,顶端冒着闪烁的银芒。若你往起居室的火炉里扔一把浸过油的铁屑,也能弄出这种闪光来。

这阵风是从东边的仙国吹来的。特里斯坦心中,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油然而生。他开口说:“弗瑞斯特小姐,再过几分钟我就下班了。兴许我能陪你走上一程,反正不绕路。”维多利亚用灰眼睛瞧着他,被逗乐了。特里斯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像是等了一百年,才听到她说:“当然可以。”

特里斯坦连忙跑进店堂,告诉布朗先生他这就要下班。听闻此言,布朗先生并未发火,只是不咸不淡地嘟囔,称自己年轻那会儿,不仅要每天待到很晚负责关店门,还得睡在柜台下的地板上,拿大衣将就当枕头。

特里斯坦暗自庆幸,自己真是个好运的年轻人。他向布朗先生道了声晚安,从衣帽架上取下大衣和崭新的圆顶礼帽,走到店外的卵石走道上。维多利亚正在等他。

秋日的暮色渐渐转浓,不知不觉就入夜了。特里斯坦嗅到空气中依稀的冬日气息——混合了夜雾、凉爽的黑暗和浓郁的落叶味。

他们沿着蜿蜒的小径走向弗瑞斯特农场,一路上坡。皎洁的新月高悬天边,头顶的夜空群星璀璨。

过了一会儿,特里斯坦唤了一声:“维多利亚。”

“哎,特里斯坦。”维多利亚应道。一路上她都心神不宁。

特里斯坦问:“如果我吻你,你会觉得唐突吗?”

“会!”维多利亚冷冷地一语驳回,“当然会!”

“好吧。”

他们一言不发地登上戴提斯山。抵达山顶后,他们回转过身,俯瞰山脚下的石墙村。透过窗户,每家每户尽是跃动的烛光和闪烁的灯火,暖融融的黄色光线令人心驰神往。头顶是漫天繁星,闪闪烁烁,明明灭灭,冷冰冰而触不可及,数目多得超乎想象。

特里斯坦伸出手去,握住维多利亚的小手。她没有挣脱。

“你刚才看到了吗?”维多利亚眺望着远方,问道。

“我什么都没看到。”特里斯坦说,“我眼中只有你。”

月光下,维多利亚微微一笑。

特里斯坦由衷地感叹:“你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女人。”

“去你的。”维多利亚回嘴,但语气很轻柔。

“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一颗流星。我想到每年这个时候,流星并非难得一见。”

“维姬[3],你愿意吻我吗?”

“不好。”

“早两年前,你吻过我。当你十五岁时,在誓约的橡树下吻过我。去年五月一日你也吻了我,在你父亲的牛棚后头。”

“那时我是另一个人,况且我也不该吻你,特里斯坦。”

“如果你不愿意吻我,那你愿意嫁给我吗?”特里斯坦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