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方舟 36 死结(第2/3页)

我看到他脖子上的肌肉忽然紧绷起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他回复道。

我沿着梯子爬下舷梯,置身于水缸中间。弧形的玻璃和昏暗的灯光让空间感变得扭曲,好像空气本身也变成了圆筒形,压抑厚重。

我一言不发从扎克身旁走过,让派珀负责看着他。我朝着扎克在我们进入房间时出来的方向走去,我知道他深更半夜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士兵们都已退回营地和监视岗哨。我还知道自己会发现什么。

在房间中央附近,有两个填满的水缸,被四周一排排空空如也的水缸包围。我将脸贴在离我最近的水缸玻璃上。

这感觉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

然而这并不是。多年以前,他们砍掉吉普的一条手臂,将他伪装成欧米茄。伤口缝得如此细致,我从未见过疤痕。而这次就没有那么精细了。他的整个躯干到处都是伤疤,像是一堆肉被麻绳紧紧绑在一起。一条很宽的疤痕从他背后弯曲直到腹部,另一条从胸部中间径直往下。在他头部一侧,伤口被线草草缝上,皮肤被扯得很紧,左耳朵都被拉得变了形。我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想将它抚平,结果手指却撞在玻璃上。

伤疤并非唯一的区别,这次他的双眼紧闭,而且一动不动。我俯身过去,脸颊却撞在玻璃上。我知道吉普已经死了。除了他残缺的身体,其他一切都不复存在。这就像是一艘船被从海底捞了出来,但所有的船员都不见了。

下一个水缸里的人是神甫,她不像吉普那样有伤疤,赤裸的身体上毫无痕迹,只有管子伸进两边的手腕里。我曾害怕她多年,但现在她一点也不吓人了。她悬浮在里面,双膝弯曲朝向下颌,而且体型看起来比我以为的要小一些。她的手指蜷曲握成拳头,我知道它们再也不会张开。

“我必须得保存好她,”扎克朝我走来,派珀手持匕首紧跟在后,“这里有太多宝贵的东西了,”扎克说着指了指神甫的水缸,“数据库依赖于机器,但她的思想也同等重要。而且,是她破解了爆炸机器,想出办法来将它转移出去。她就是我的王牌,没有她,将军就会立刻接管一切。”他的嗓门越来越高,“夺走我打造的一切。”

我看着扎克走到我和神甫的水缸之间,将手按在玻璃上,似乎要保护她。

“看看我们都是什么下场。”我对他说。

“你在说些什么?”他都没有抬头看我一眼,仍然紧紧盯着神甫。

“你迫不及待将我撵出你的生活,”我说,“结果呢?看看你给自己找了个什么人亲近吧。”

“你跟她不一样。”

我点点头。“然而她是个先知,这没什么区别。而且,她可能是唯一一个童年生活跟我无比相近的人了。”

以前,我可能会说,那个人是扎克。现在我理解得更透彻了,他虽然跟我待在一起,但我们的经历却全然不同。我们都曾十分害怕,但这是两种不同的恐惧心理。我害怕被曝光,要跟他分开,而他害怕的是我永远也不会被送走,他要永远跟我绑在一起。

“不只是你,我也一样,”我说道,“到最后发现找了个跟你差不多的人。神甫在吉普自杀之前,告诉了我关于他过去的事。他和你一模一样。”扎克看了一眼吉普漂浮的枯瘦身躯,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我对此视而不见,继续说道:“现在我明白了,在被关进水缸之前,他恨她,正如你恨我一样。他费尽心机让她曝光,将她放逐,然后过了一段时间又追踪到她,想将她关起来。”

“所以,如你所见,我们干了同样的事情,”我耸耸肩,“我们对此都毫无知觉,直到最后突然发现,我们找到的最亲近的人,正和对方一个模样。”

这些都是轮回,命运绕了一个大圈,又回到起点。扎克和我分开又聚到一起。吉普被从水缸里救出来,现在又回去了。大爆炸发生在几百年前,又要再来一次。

“你想要摧毁水缸计划,”扎克说道,“但这是唯一能让吉普和神甫活着的方法。”

“他们不是在活着。”我说。吉普的尸体可能不像A区水缸里的方舟居民那样浮肿褪色,但它们都同样没有灵魂。“或许你能将他和神甫从死亡的半路上拽回来,但也仅此而已。你很清楚他们无法再活过来,你再也不能利用她了。你将他们如此保存起来,因为你没有勇气放手让她离开。”

“不许这么说。”扎克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手更加用力地按在神甫的水缸玻璃上。神甫漂浮在里面,无动于衷。“这一切都能改变,如果你帮助我的话,”他说,“如果你跟我一起努力帮助医生,我们能找到新的方法来救活他们。你不能就这样放弃他们。”

我已见过水缸对吉普造成的影响,他脑海中的记忆都被清空了。在他从高台跳下,又再次被关进水缸之后,扎克到底期望能从他和神甫身上挽救些什么呢?他会把他们保存数十年,直到变成和上面一层那些水缸里的人一样吗?

“你在指望我相信某种希望?”我问。

他仔细地看着我。扎克竭尽所能做的每一件事都教会我,希望是给另一个时代的其他人的。

我转过身面对着吉普的水缸。“这跟希望或者放弃他无关,”我对扎克说道,声音如此之轻,几乎只是嘴唇对着玻璃所做的口形,“这关乎选择,以及他想要些什么。他不会愿意自己是现在的样子,永远不会。”我再次想起上面A区水缸里悬浮的那些奇形怪状的人体,“甚至,神甫都不会选择如此下场。”

我走向铁制的梯子,爬上与水缸盖子平齐的舷梯。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派珀问道。

我继续往上爬,直到站在吉普上方。

我把盖子扔到一旁,水缸里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作呕。我在温德姆城下第一次发现吉普时,没有足够的力气将他举起来。但那时我刚刚在保管室里关了四年,如今我强壮了许多,而他则比那时候轻了不少。我用双臂抱住他的躯干使劲往上拉,感受到他身上的累累伤痕。

当他脱离水缸内的液体托浮之后,一下子重了不少,我不得不拼命往上拉,但没有任何事能让我放手。终于我将他从水缸边缘拖了出来,脸朝上平放在舷梯上。他的脸上滑滑的,沾满了黏糊糊的液体。他的手臂胡乱抽动了两次,好像他的手是一条被扔上甲板的鱼,正在拼命挣扎。液体从他身上滴下来,穿过舷梯的金属孔洞,落到下方地面上,一开始滴得很快,在地上飞溅开来,随后越来越慢,一次只有一滴落在水泥地面上。我将他手腕上的管子扯了下来,看着鲜血缓缓填满伤口处的孔洞。我又把他嘴里的管子拉了出来,像是他的第二条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