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拜占庭同情 Byzantine Empathy

一条泥泞的小道上,你正被拥挤的人群推搡着,跌跌撞撞前行。当你双眼适应了黎明的暗淡曙光,才看清了每个人满载的行囊:一个被母亲紧紧抱在胸前的孩子;一位中年男人背上用褶皱床单包着的衣服;一个八岁女孩怀中满满的一盆荔枝和面包果;一位穿着皱巴巴的衬衫、松垮运动长裤的老妇人手中当照明灯使用的大屏手机;一位穿着印有“快乐天使”T恤的年轻女孩,正在吃力地将丢了一只轮子的儿童行李箱推过泥地;一位戴着印有纳丝国香烟广告的棒球帽的老先生,手里提着不知是装满书还是钱的枕套……

人群中的大部分人都比你高,这时你才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小孩。你低头,看到脚上印着卡通公主画像的黄色塑料鞋。脚下的泥浆过于浓稠,你的鞋子被泥浆裹挟着,举步维艰。你在想,它们是否意味着什么——家?安全感?一个安定到足以支撑梦想的生活?你不想把它们脱下。

你的右手紧握着一只红裙布偶,上面绣着一些你不知什么意思的歪歪扭扭的字母。你捏了捏布偶,你猜里面装满了某种轻盈而沙沙作响的东西,也许是种子。你的左手被一个女人牵着,另一只手提着一捆毯子,那是你的母亲,她背着一个婴儿,那是你的妹妹。妹妹太小了,还不懂得害怕。妹妹用她那双深色而可爱的眼睛看着你,而你回以安慰的笑脸。你和母亲紧握着彼此的手,久久不放,温暖彼此。

路两边零星散着橙色和蓝色的帐篷,横跨田野,一直连到半公里外的密林。你不确定,路过的帐篷是否有一顶是你的家,或者,你只是路过……

没有背景音乐,没有候鸟哀鸣,取而代之的是充满焦虑的交谈和哭泣声。你听不懂他们的话,但声音里的紧张告诉你,他们在为家人、朋友、长辈的颠沛流离而呼号。

突然,头顶传来巨大的呼啸声!前方和左侧田野爆开比朝阳还要耀眼的火光。地面开始剧烈震动,你一下子摔倒在黏滑的泥地里。

更多的呼啸声从天上咆哮而来,更多弹壳在你身边炸开,仿佛要将你全身的骨头都震散,你两耳轰鸣。母亲用自己的身体盖住你,她身下仁慈的黑暗帮你隔开周围的混乱。响亮、哀恸的尖叫,恐惧的哭泣,几声断续的痛苦呻吟。

你试图坐起来,可母亲那一动不动的身体仍牢牢压着你。你挣扎着移开她的身体,从她的身下挪出来。

你母亲后脑一片血污,妹妹正趴在尸体身旁大哭。周围的人群四散而逃,一些人仍然试着守护他们的财产。不再动弹的尸体旁,是被遗弃在路边和田野里的包裹与行李箱。引擎的轰隆声从营地尽头传来,树林里枝叶摇动,一队身穿迷彩服的士兵出现,枪口平端。

一个女人指着士兵大喊。一些男女闻声停止奔跑,举起双手。

枪响了,接着又是一声。

人群四散,如风中之叶。周围脚步慌乱,泥巴溅到了你脸上。

你妹妹哭得更厉害了。你叫喊着:“别哭!快别哭了!”并试着朝她那儿爬去,但是你被别人绊倒了,狠狠地摔在地上。你用胳膊护住头,蜷缩成一团,试图躲避踩踏。一些人跳过你的身体,另一些人失败了,摔在你身上,用力踢开你,从你身上爬过。

更多枪声响起。从指缝中,你看到几个人影倒下。在拥挤人群中无处藏身,一旦有人摔倒,更多人跟着一起跌倒。每个人都在推搡着别人为自己挡住子弹。

一只泥泞的运动鞋猛地踏上你妹妹的襁褓,你听到一声令人作呕的碎裂声,她的哭声戛然而止。运动鞋的主人踌躇了一下,又被急迫的人群推着往前,从你的视野里消失了。

你尖叫着,像有什么东西给你胃部狠命一击,让你无法呼吸。

简雯苏可儿扯下头盔,喘息着。她拉开沉浸服拉链时,手还在发抖,在双手失去力量之前,她终于扯下一半。她蜷缩在全向跑步机上,黑暗套间里只有电脑屏幕闪着惨白的荧光,照出她汗透身体上的深红色淤青。她干呕了几下,开始啜泣。

尽管闭着双眼,她却仍能看到士兵脸上冷酷的表情,母亲脑后的血浆,婴儿支离破碎的身体,遭践踏而奄奄一息。

她关了沉浸服上的安全选项,并拿掉传痛感电线上的振幅滤波器。穿着疼痛过滤器并不能体验到穆森难民所经受的考验。

VR套件是终极同情机器。没有痛苦过,怎么能说自己真的对他们感同身受?

繁华的夜晚热港,霓虹灯从窗帘缝隙映入室内,在地上绘出一道暗淡的彩虹。在这个对雨林中的死亡与伤痛漠然无视的世界里,虚拟的财富和真实的贪婪交相辉映。

她很庆幸自己没钱买嗅觉附件。血腥味儿,混合着火药的芬芳,足以让她在结束之前就坚持不住。气味钻入大脑最深处,搅起最原始的情感,像用锋利的锄头掘开现代性麻木的土壤,露出受伤蚯蚓蠕动的粉色肉身。

终于,她站了起来,脱掉剩下的沉浸服,蹒跚着走进浴室。水流在管道中奔涌,噪响声如同穿过密林逐步逼近的引擎,她吓了一跳。花洒的热流下,她颤抖不止。“必须做点什么,”她喃喃道,“我们不能让这种事发生。我不能。”

但她能做什么呢?巨田国,纳丝国边界上的一个小国,其政府与少数民族叛乱分子在临近纳丝和巨田边境线发生的战事,没有得到其他国家的关注。作为世界霸主的恒洋国保持了沉默,因为它想要一个忠诚的、亲恒洋国的巨田国政府,作为区域内制衡纳丝国影响力不断上升的一颗棋子。而另一边,纳丝国希望通过加大商贸和投资往来力度来笼络巨田国政府。在巨田国士兵屠杀纳丝族平民一事上大做文章,对这场棋局并无帮助,纳丝国政府甚至会审查和删除有关穆森的新闻,以防对难民的同情突变成失控的民族主义。边境线两边的难民营如同羞耻的秘密被屏蔽于公众视野之外,只有在防火墙上凿开微小的加密漏洞才能获取目击者的证词、视频以及这份VR文件。而在世界的另一边,比官方审查更有效的是普遍的冷漠。

她无法组织游行或收集签名请愿书,无法创办或加入非营利性组织来帮助这些难民——纳丝国人民不信那些骗人的慈善机构。她也不能呼吁身边的人去为穆森做些什么。到过恒洋国留学后,简雯苏可儿不再天真地以为这些对民主公民开放的途径都那么有效——更常见的是,这些活动只是象征性的,并不能丝毫改变制定外交政策官员的想法或行动。但至少这些举动让她感到自己在有所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