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第2/2页)

“河神老爷慈悯,答应这次补上欠缺的河神夫人,就不会再怪罪。”

姑娘沉默了下来,漆黑的眼睛里,燃着幽深却又暴烈的火焰。

第二天,她搬进了一间带锁的空房子里。

第二天,疯妇抱着几件衣裳,衣裳里包着几块糕饼。

她又去了那个渡口,又在那里等了一整天。

“我的阿丘是河神老爷的金童……我的阿丘跟河神老爷享福去了……”她喃喃地说着,浑浊的眼睛既像是清醒,又像是糊涂,“阿丘不哭,阿丘不怕,阿娘来看你了,阿娘给你带了衣裳……”

她抱着旧衣与糕饼,跳进了河水里。

……

又是一年河神祭。

人们抬着送嫁的队伍,从村口一直绵延到河边。

今年的河神夫人很安静,她只问了一句话:“何息婶子呢?”

答话的人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何息是村里那个疯妇的名字。

“她跳河了。”回答的人平静而又麻木。

疯妇疯得太久,疯到人们几乎已经要忘掉她的名字,疯到人们已经没有心力去看顾她。死在河水里,对她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但等到答话的人抬起头时,却看到了一双仿佛在燃烧的眼睛,他在对视中感受到了痛苦,但不是因为那目中的火焰,而是他本来就有,却被刻意遗忘的痛苦。

好像那火焰,烧透了一层厚重麻木的壳,被埋葬已久的苦痛就从裂缝里钻出来!

但那苦痛是如此的鲜活,几乎要和那火焰一起燃烧起来!可是还差着点什么……还差着点什么……

……受神庇护,风调雨顺;惹神厌怒,洪旱反复……

……河神夫人是去给河神老爷做夫人的,金童玉女跟着一起去,是去河神老爷那享福的……

……信也好,不信也好,事情都不会有什么区别。不过,如果信了,心里会好受一点……

是吗?是这样吗?

但她选择苦痛!

那双黑邃欲燃的目看着河面下巨大的阴影。

我记得你,河神。

我记得与家人生离的苦痛;我记得不能呼吸、皮肉被消化、骨骼被挤碎的苦痛;我记得魂魄沉在水底不见日光寒冷刺骨的苦痛;我记得祭品不足,洪水滔天,哀鸿遍野的苦痛!

我已死在你口中九次。

我记得你,从来就没有什么河神!有的只是河妖!

……

祭河神的小船漂向河中央,岸边的乐声既像是喜乐又像是祭乐。

小船顺着水流飘走,渐渐过了一道曲折,被山掩去了痕迹,于是再也看不见了。

祭祀已经结束,人们站在河岸,木然地吹着乐曲、唱着祭歌。对河神的祭祀已经结束,但这是送行的歌谣。

可是河面突然翻涌起来。

“水、水……快看河水!”有人惊怖地问道。

河水剧烈的翻滚着,一浪高过一浪,凶猛却毫无规律,有时两道高浪相击在一起,水花破碎落下,像一场间歇的暴雨。

“河……河神老爷发怒了!”

“那……那是什么?!”

一条头颅像屋舍那么大的巨蛇突然从河水中昂扬立起上半身,剩下的躯体隐在河水里疯狂地翻滚着,粗壮的蛇尾扫过两岸的山林,霎时山石崩裂树木摧折。

一只苍白的手从蛇腹中破出,向下一划,在刺耳的鸣响中,将蛇腹生生剖开!

嫁衣如血、目烈似火。

十世的苦痛、十世的怨戾、十世的愤怒,汇作滔天的鬼气!

你喜欢活祭是吗?

磅礴的怨煞凝结成阴云,将天空都遮蔽。

蛇腹上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森冷的蛇目中燃起怒火,蛇尾一摆,便是滔天巨浪以巨大的威势狠狠拍下。

你也会生气是吗?

阴寒的鬼气寸寸弥漫,将浪涛尽数挡在外面。

巨蛇阴冷的目中显出嘲弄的神色,蛇尾又一次昂起,向着人们所在的祭祀之所砸下。人们绝望地看着那能摧山裂石的蛇尾。

弱者的苦痛不值得在意是吗?

怨煞阴云骤然降下,接触到河面,九曲河霎时开始结冰,浪涛被冻结成怪异的雕塑,冰层飞快地漫延到了巨蛇的身上,即将落下的粗壮蛇尾凝固在半空,锋利坚硬的鳞片上结着青黑之色的冰棱,反射出冰冷锋利的光。

巨蛇筋肉隆起,头颈挣破冰层,蛇腹收缩,昂首一吐,一具尚未化去的嫁衣尸身便出现在蛇口之中。蛇目中带着冰冷的恶意,蛇信用力一绞!残破的尸身落入河水中,凝聚的怨煞与鬼气霎时一散。

可那双眼里,却燃起了更炽烈的幽焰。

痛苦除了带来畏惧,还会带来愤怒!

更暴烈的怨煞霎时升起,裹着嫁衣的手腕探入河水,从河底,拔出一柄惨白的骨刃。

我一世不曾畏惧于你、两世不曾畏惧于你,三世、四世,乃至十世、一切后世无数世!我都绝不会畏惧于你!

能够忍受这样的痛苦,为什么却不能够愤怒?!

那怨煞浸入河底,无数沉积的冤魂厉啸而起!如寒霜漫延、如烈火勃发!

从来就没有河神!从来就不需要河神!为什么要对着吞噬同族的敌人,弯腰叩拜口称神明?!

无数死在蛇口中的、死在洪水中的冤魂目戾似火,将这巨大的河妖死死缠住!

蛇妖拼命挣动着,自鳞片上发出锋利的锐气。

但畏惧已经褪去,冤魂们的厉啸似哭似笑,刻骨的怨戾死死纠缠住河妖!更大苦痛我们已经忍耐过了,为什么不能够愤怒!愤怒!愤怒!

我们苦痛,但那苦痛是鲜活的。

磅礴的鬼气凝聚于那身穿嫁衣双目欲燃的身影上,她高高举起惨白的骨刃,用力斩下!

一世苦痛所生的怨煞不足以杀掉你吗?

那就两世、三世、四世……我要亲眼看着,河神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