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溪流(第2/8页)

我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说她令人费解,四处游荡,甚或是个笨女人。但在此我也必须说,她对我而言始终是个谜,能够有她那种表现的人应该不多。我还记得其他关于她的事,像是她长得很高、面貌优雅,尽管我已经想不起她具体的形貌,但我知道她还挺漂亮的。欧文的办公室挂了一张老旧模糊的深褐色照片,可以印证这一点。如果她活在这个时代,可能会被当成大美女,因为必须要用超越她那个时代的审美观才能好好欣赏她——她的脸又长又白,总是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那是一张兼具知性美、神秘感与深度的脸。现在的人会说她美丽动人。我父亲一定也觉得她很美,否则我实在想不出他为什么会娶她。如果父亲会和女性说话,对方一定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女性,不过他不觉得那种女性性感。我想这是因为聪明的女人会让他想起西比尔姑姑,她是罗彻斯特镇的一个女医生,深受父亲景仰。所以,他只能娶漂亮的女人。等到我长成青少年,发现父亲只是因为母亲的美貌而娶她时,我很失望。到了后来,我才发现父母在许多方面都令我们失望,最好不要对他们有任何期待,以免落空。

不过大致上,我对她可说是一无所知。我甚至不知道她的故乡到底在哪里(我想是内布拉斯加州的某地),但我知道她出身穷困,相对来讲,父亲比较有钱,要求也不高,是父亲救了她。奇怪的是,尽管她家很穷,她却不像干过粗活的人,看起来没做过苦工,或过过苦日子。她给人的印象反而像是父亲的掌上明珠,上过礼仪学校后,就直接被送进了丈夫怀里。(在欧文的相片里,她散发着光芒,因为她早早就悄然离世了,再加上那些像梦游般的缓慢动作,都让她在我的记忆中留下充满光泽、备受呵护宠爱的形象,但我知道实际上并非那么一回事。)就我所知,她没受过教育(在念我们的成绩单给父亲听的时候,她连“模范”两个字都不知道怎么发音,她先蹩脚地念念看,接着欧文或我就忍不住大声念出来。我们一方面沾沾自喜,一方面感到不耐,也认为她丢了我们的脸),死时年纪尚轻。

但是她在各方面的表现也都很年轻。记忆中,她做的事与外表总是那么孩子气。无论什么场合,她那卷卷的长发总是放下来,在她背上交缠成螺旋状。虽然当时我还小,但她的发型连我都看不惯,我觉得发型再次证明了她仍彻底维持着女孩的模样,尽管非常不恰当——不管是她的长发、她那冷淡而茫然的微笑,还是任谁跟她讲话都会乱飘的眼神,这些特质都让她无法成为受人敬重的母亲。

如今我把母亲毕生的一些细节写出来,让我感到不安的是,我对她的了解居然那么少,而且对她也不感到好奇。我以为每个孩子都渴望了解爸妈,但我不曾认为她是有趣而值得多去了解的人。(或者我该倒过来想,就是因为无趣才应该多去了解她?)但是话说回来,我向来不认为我们该美化过去:这对我有何好处?没想到,后来欧文却变得对母亲很感兴趣,大学时期甚至想要研究她的家族史,并为她完成一篇非正式传记。不过,才着手几个月,他就放弃了,每当有人问起那项计划,他总是充满戒心,所以我假设他顺利找到了母亲娘家那边的亲戚,发现他们全是乡巴佬,厌恶之余,便放弃了整个计划(他从很年轻时就培养出一种根深蒂固的精英主义态度,因此这的确是他的作风)。(2)令我不解的是,就某方面来讲,母亲对他总是那么重要。话说回来,欧文是个诗人,我想他应该是认为那些细节无论再怎么平庸或终究令人失望,在未来都是可用的创作题材。

总之,当时是1933年7月。我实在不愿说“那一天跟其他日子没什么两样”,因为这听起来太耸人听闻、不祥且难以置信。但的确如此。结论是,那一天真的跟其他日子没什么两样。我父亲跟他的小农朋友莱斯特·德鲁一块儿出门,去做两个小农会一起做的事。欧文跟我抓了一桶水蛭,打算把它们烤成派,送给我们俩都讨厌的坏脾气兼职女厨师爱妲。我母亲则坐在溪岸边泡脚。

事后,有好几个星期,父亲一直要欧文跟我试着回想:那天下午她看来有无异状?是不是无精打采,或者病恹恹的,抑或是特别累?她是不是跟我们说过她觉得头晕或虚弱?但所有问题的答案都是否定的。事实上,如果说,我对母亲那一天的行为举止或情绪没什么印象,那可能就是她看起来很平常。虽然母亲常令人厌烦,但我们还不至于认为她是个不稳定的人。即便生命走到了最后一天,她还是遵循着只有她自己能掌握的那种节奏。

隔天早上,欧文与我睡到挺晚才起,一如我们在夏天的作息。我醒来时,欧文还睡在我身边。那天天气很热。家里对我们俩的要求不多。与其他孩子的不同之处在于,爸妈向来不要求我们帮忙做家事,每天我们都可以自己选择想做什么。所以夏天那几个月,我们总会从事一些淘气的休闲活动,像是在溪流边折磨牛蛙、偷摘莱斯特·德鲁的杏树,或是在高高的草丛里追赶一群土拨鼠。早上我们想要几点醒来都可以,去厨房吃完剩下的早餐后,便出门执行当天的计划。有时候,老爸会跟莱斯特·德鲁待在家里卷烟来抽,两人中间摆着一盘像刚采摘的闪闪发亮的切片水蜜桃,看起来挺恶心的。双方咕哝两句后,我们就在桌边坐下默默吃早餐。

那天早上,家里除了他们还有另外两人——镇上的医生约翰·那不勒斯和牧师康宁汉,四个人静静地交谈。看到我走过去,他们静了下来。我爸是个冷淡寡欲、不会表达情感的人。(他有一张国字脸,眼珠子是刺山柑的橄榄色。)因此,只要他流露出情绪,那就表示出大事了,或者至少会引人好奇。其实我已不太记得他平常的表情怎样,但那天早上他的表情夹杂着惊讶、恐慌与困惑,至今仍记忆犹新。

“你妈妈死了。”我爸说。声音听来冷静而严肃,语调一如往常,掩饰了他那不一样的神情——没错,他的声音让我放下心来。

“约瑟夫,是真的。”康宁汉牧师说。

“这样跟他讲是最好的,直截了当。”父亲说。他刚刚正眼看着我,道出死讯,此刻则把头别开,对着康宁汉牧师头上的某处讲话,“牧师,我想您会帮忙处理遗体。不管她希望怎样……都照做吧。”接着他双掌一拍,动作干净利落,像是做出结论似的,然后慢慢走出后门,到后院去了。莱斯特用哀伤的眼神看了我很久,也跟在他后面走了出去,留下我们在那里,康宁汉牧师叹了一口气,约翰·那不勒斯则是脸色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