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梦游者(第2/24页)

已经有人坐在那里低头看书,我走过去时,他才抬起头。

想要描述一个人有多俊美,并没有什么令人满意或新颖的方式,况且我自己也会很尴尬。所以我只会这么说:他的长相俊美,而且我发现自己突然害羞起来,不确定该如何称呼他——保罗?塔伦特?塔伦特教授?(当然不该叫他塔伦特教授!)即便我们认为自己看到任何一种相貌都能不为所动,并为此自豪,但是貌美的人就是能够让我们呆掉,心中满是赞赏、恐惧与喜悦,意识到自己的长相远远不如对方,而且深知那种美貌是不管我们有多聪明、受过多少教育或者有多少钱,都无法夺取、征服或否认的,我为此感到泄气。跟塔伦特在一起的那几个月,他的俊美相貌让我时而感到痛苦,时而感到欣慰,而且我发现自己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也喜欢跟他在一起,但有时会用较不愉快的心情去否定他的美貌,只是没有一次办得到,后来我才知道这跟说服自己“糖是酸的”一样没有意义。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塔伦特,虽然没有必要,但他还是说了一句:“我是保罗·塔伦特。”我说了一声哈喽,然后和他握了握手。“你安然抵达了。”我嗯了一声。此刻我们站在那张肮脏地垫的边缘,塔伦特大概比我高三五厘米。我看着自己的鞋子。“所以你准备好要出发了。”他接着说。我点点头。“很高兴有你一起参与这趟研究任务。”他说。我注意到他讲话的方式很特别:他不用问句,也不会带着惊叹的语气,但他的声音并不单调,而是充满了抑扬顿挫,相当饱满,让人联想到变化多端的浓密树林,每一棵树看起来都是那么苍翠、庄严与雄伟。那是一种不会透露任何信息的声音,任谁也听不出他是赞同、快乐,还是心怀恐惧或怒气,但却是一种可能让人发疯的神秘声音。我想多听他讲两句话,却也害怕开口问问题,突然间,我变得无话可说。塔伦特显然担心我若是开口也说不了两句,最后终于说:“那明天见了。”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大可跟他说:“你想吃晚餐吗?”但是他当然已经离开了,我只能独自站在那里。

到了飞机上,我才有机会仔细打量塔伦特。(1)我们搭了一架尺寸庞大的军机,在停机棚里面待了好久,简直就像一只不曾飞过的渡渡鸟。飞机里面除了塔伦特和我、我们的行李,还有许多装载补给品的木条箱,但是没有其他乘客。飞机的引擎嘈杂无比,我发现我们根本无法交谈,但这也让我松了一口气,所以他冲我浅浅地微笑了一下之后,就开始用笔记本写东西了,大概一小时后,才闭上眼睛休息。

我未曾注意过自己的容貌。在那之前,我都认为自己的身体只是功能性的,未曾想过有可能或有能力改变它,雕塑出完美身形。但是看看塔伦特——他的头发、皮肤与眼睛都是一样的深金色,带着浅浅的白兰地色调,牙齿又白又密,嘴巴微笑起来像咧嘴的狼。凡此种种,都不可避免地让我意识到自己有许多缺点,比如膝盖看起来鼓鼓的,皮肤像面粉一样白,头发蓬松。塔伦特与我隶属同一个物种,简直是不可思议的荒谬之事,而且残忍的是,他正好反映了所有完美的人类特色,而我则是集所有人类缺陷于一身的负面典范。接下来的整段航程,我一直盯着他看,希望他打开双眼,但也害怕。对于内心的痛楚,我感到非常恶心,但也以此为乐。等到飞机终于降落时,塔伦特才被惊醒,而我已精疲力竭,但也很兴奋,内心满溢又酸又甜的感觉。出发时,塔伦特说:“下一站,乌伊伏。”语气听起来挺高兴的,我也是。

我们从吉尔伯特群岛飞往乌伊伏,飞机轰隆作响,螺旋桨在一片片枣椰树上空呼呼呼响个不停,飞机降落时把树猛力往后吹。飞机绕过一座海湾,在一道长长的弯曲山脊上方低飞,然后在持续被海浪打断的脆弱海岸线上盘旋片刻,我眺望着地平线,发现海天一线的景致:自己眼前所见尽是一片碧蓝,令人晕眩,那是一种没有特定名称的蓝,蓝得如此彻底,没有变化,让我不得不闭上双眼。

先前我说过乌伊伏由三座岛屿构成,但正式说来,其中只有两座住了居民。其中一座是主岛乌伊伏,它状如法国面包,大约三十千米长、十五千米宽,被绵延不绝的纵向山脉塔伊玛纳山切成两半。乌伊伏岛是国王居住的地方,该国三万五千多位居民绝大多数也住在那里。乌伊伏岛东方近一百千米处是伊瓦阿阿卡岛,形状、大小大致相同,但是它的北岸是一道易守难攻的悬崖,即便从空中都能看到海浪打在悬崖底部,化成一道道在空中飞舞的白胖羽毛,许多宽翼鸟群在崖顶一座座火山熔岩孤峰的上方盘旋。但除此之外,伊瓦阿阿卡岛尽是绿色的矮丘,所以该国多数的大规模农耕活动都在这座岛上进行:我们飞过大批整齐的梯田,田地里散布许多交杂难辨的绿色与金黄色小点,小到几乎无法区别两种颜色。

“那是芋头。”塔伦特指着其中一片田地说,又指着另一片说,“那是甘薯。”

“那么远,你怎么分得出来?”我问他。田里的一排排作物在我看来好像都一样。

他耸耸肩说:“我可以。”他的回答让我觉得问那种问题实在很丢脸。

我们飞过了一些简陋的小屋,从空中我只能看出屋顶是棕榈叶搭成的,偶尔有些木屋,但是伊瓦阿阿卡岛大多数的农夫都是季节性居民,全年住在这里的人并不多。塔伦特说,整年都住在这里的只有农田看守员(因为所有农田都归国王所有,收获交给政府,再分配给乌伊伏的国民);伊瓦阿阿卡岛的采收工、栽种工与菜农轮流在岛上工作三个月,接着搭船返回主岛的家里。飞机往下降时,我再次凝望下方,看见了某片原野上出现深褐色的条状色块。塔伦特说:“野猪。”我坐在位子上往回看,盯着它们。那就是知名的乌伊伏野猪了,即便从那么高的地方,也能看得出它们是庞然大物。那一整群野猪应该有一百头,依稀可见它们四周的飞扬尘土,映衬着打在岛屿崖壁上的浪花。

“那就是伊伏伊伏岛啦!”塔伦特对我大叫,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我的视角不理想,只看到一片斜斜的黑山,坡面上有一片植被,于是我在座位上弯下腰,想更贴近地看看接下来几个月的住处。这座“禁岛”,此刻已经是我们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