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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以为那将是一个被抹除关闭的条目,什么也不会有,却源源不断地流淌出了数据——文字、图表、数字、图画、澳洲海滩令人动心的描述、希腊群岛的酸乳酪、洛杉矶必须远避的餐馆、伊斯坦布尔必须远避的现金交易、伦敦必须远避的天气、各个地方非去不可的酒吧。一页又一页的数据,他曾写过的所有东西,全都在眼前掠过。

福特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完全不明就里,只知道前后翻看,不时停下阅读不同的子条目。

“外星人在纽约的小贴士: 随便在哪儿降落都行,中央公园什么的,随便哪儿都行。谁也不会在意,甚至根本不会注意。

“求生: 立刻找个计程车驾驶员的工作。计程车驾驶员的工作是驾驶名叫‘的士’的大号黄色机器,把人们送往他们想去的任何地方。别担心你是否知道那机器的工作原理,是否会说当地人的语言,是否了解附近地区的道路甚至基础物理性质,以及脑袋上是否长着绿色大触角。请相信我,这是不引人注意的最佳选择。

“如果你的躯体确实怪诞离奇,那就在街头展示给大家看,以此挣钱。

“来自泡胀星系、毒气星系和返胃星系的任何一颗行星的两栖生物尤其会喜欢东河,河水据说比实验室里曾经制造出的最精致、最充满毒素的黏液更加富含提神的营养物质。

“找乐子: 这个段落篇幅浩长。除非对愉悦中枢施以电刑,否则找到的乐子恐怕不可能多过……”

福特啪地一下关上如今标着“准备执行模式”的开关,“存取等待”的说法现已过时,但很久以前正是它取代了老掉牙的“关机”二字。

这颗行星曾当着他的面被彻底摧毁,他亲眼看见——或者更确切地说,当时眼睛被地狱般的烟尘和强光迷住了,因此是用两只脚感觉到的: 恶心的黄色沃贡飞船喷吐出海啸般的能量,让大地如铁锤敲打脚底,又是翻滚又是咆哮。他认为是最后可能获救的时刻过去五秒之后,他和亚瑟·邓特像比赛直播信号似的穿过大气层被传送上去,体验到了重新物质化的轻微摇晃和恶心感。

不会有错,不可能有错。地球毫无疑问已被毁灭。百分之百肯定,毫无疑问。在太空中被蒸发掉了。

然而——他再次打开《指南》——福特本人编写的条目却历历在目: 你该如何着手在英国多塞特地区的博内茅斯享受一段美好时光,这是他提交过的最标新立异的条目之一,让他很是自豪。他又读了一遍,深感不可思议。

他忽然意识到问题的答案究竟是什么,答案是这样的: 有什么非常奇怪的事情正在发生;若是有什么非常奇怪的事情正在发生,他心想,那可千万要发生在我身上啊!

他把《指南》塞回小背包,快步走回街上。

向北走的路上,他再次经过停在道旁的那辆铁灰色豪华轿车,从离他最近的车门飘出一个温柔的声音:“不是坏事,亲爱的,真的不是坏事,你必须学会因此心情愉快。你必须理解经济的整体构造是个什么样……”

福特咧嘴一笑,绕过接下来一个熊熊燃烧的街区,在街上找到一架无人值守的警用直升机,撬开门钻进去,绑好安全带,交叉手指祝自己好运,以拙劣的姿势猛地飞上天空。

他先是让人惊恐地穿梭于城市犹如峡谷般的高墙之间,爬升上去后又穿梭于永远挂在半空中的黑红烟幕之间。

十分钟后,所有警用直升机警笛大作,快速火炮漫无目标地朝着云层齐射,福特·大老爷驾着直升机降落在了汉斗城太空港的诸多发射架和着陆灯之间,飞机回到地面,活像一只体型巨大、饱受惊吓且异常吵闹的小虫。

直升机的损伤并不严重,还能让福特在马上要离开本星系的飞船上换得一张头等舱机票,他随即上船躺进一张包裹全身、满足各种感官享受的巨大座椅。

飞船驶过太空中远得发疯的距离,航行灯默默闪烁,奢侈的客舱服务全力出动,福特心想: 这下有乐子了。

只要有空乘人员上前询问是否需要某项服务,他都毫无例外地回答:“好的,谢谢。”

他怀着古怪而狂热的喜悦心情,再次翻阅奇迹般复活的地球条目。他有一桩重要事情未曾完成,现在很愿意继续为之努力;生命如此青睐于他,忽然提供了一个这么严肃的目标,福特不禁喜出望外。

福特忽然想起,不知道亚瑟·邓特在哪儿,不知道那家伙要是知道了会有什么反应。

亚瑟·邓特坐在一千四百三十七光年之外的一辆萨博车里,心情紧张。

在他背后,后排座位上坐着个姑娘,让他在钻进车里时把脑袋磕在了门上。亚瑟不知道这是因为她是几年来自己见到的第一个雌性同类,还是说出于别的什么原由,总之他觉得失魂落魄,因为,因为……太荒谬了,他告诫自己。冷静,要冷静,他劝告自己。他在心中用能聚集起的最坚定的声音告诉自己: 你的精神状态不健全,不理性。你刚刚搭车横跨银河系走了十万光年,你非常疲惫,有点困惑,极度脆弱。放松,别慌,集中精神,深呼吸。

他在座位上猛一转身。

“你确定她没事吗?”他再次问道。

在亚瑟眼中,除了她美得让人心如鹿撞的事实之外,就分辨不出更多细节了,例如她有多高,年纪有多大,头发究竟是什么色泽。但非常不幸,他无法向那姑娘询问任何事情,因为她完全失去了知觉。

“只是吃了药,”她哥哥一耸肩,目光没有离开前方的道路。

“不会有什么害处吧?”亚瑟警觉地问道。

“反正我觉得不错,”那男人答道。

“啊,”亚瑟说。想了一下,他又补充道:“呃。”

他们的对话始终这么糟糕。

噼里啪啦地互致问候之后,他和罗素很快就发觉两人完全合不来——奇妙姑娘的哥哥名叫罗素,亚瑟每次见到这名字,脑海里总会浮现出每天用吹风机打理发型、留着金色小胡子的魁梧男子,动不动就要穿上天鹅绒燕尾服和褶边硬前胸衬衫,想阻止他不对斯诺克比赛评头论足就非得用武力不可。

罗素是个魁梧男子,留着金色小胡子,发型漂亮,用吹风机打理过。公平地说——尽管亚瑟看不出这除了纯粹的脑力锻炼究竟有何必要——亚瑟本人的模样实在难以入目。一个人若是走了十万光年,大部分时候还在别人的行李舱度日,恐怕很难不折损一二,而亚瑟则折损了八九成。

“她不是毒虫,”罗素忽然说,显然觉得车里的另外一个人嫌疑重大。“只是用了镇静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