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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色还是同样的景色,但眼睛已经不是上次眺望它的那双眼睛,解读眼睛传来图像的大脑也不是同一颗大脑了。倒不是说动过什么手术,只是被接连不断的变故磨砺了而已。

此时此刻,夜晚在他眼中犹如活物,他像是在周围暗沉沉的土地上扎了根。

他仿佛能用遥远的神经末梢感觉到远处河流涨水,感觉到不可见的山峦起伏,感觉到厚实的大团雨云停在南边某个地方。

他也能感觉到身为一棵树的巨大快乐,这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他知道在泥土里蜷起脚趾感觉很好,但从未意识到能有这么好。他能感到一波几乎不体面的快感从新森林地区[1]席卷而来。今年夏天必须再试试,他心想,看看有叶子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他在另一个方向上体验到了绵羊被飞碟惊吓的惊恐感觉,但那与绵羊被它遇到的其他任何东西惊吓的感觉其实毫无区别,因为绵羊这种动物在其生命旅程中很少会学到什么,早晨看见太阳升起要吓一跳,在野地里见到那么多绿东西也要吓一跳。

他很惊讶地发现自己能体验到绵羊看见当天太阳升起时受惊吓的感觉,还有昨天太阳升起时,以及前天被一丛树木惊吓的感觉。他能持续不断地向前回溯,但事情很快就无聊起来,因为构成那些记忆的全都是绵羊被前一天已经吓过它一跳的东西惊吓的感觉。

他抛开绵羊,让意识朦胧地向外如涟漪般逐渐扩散。他的意识感觉到了其他意识的存在,成百上千的意识构成一张网,有些睡意盎然,有些已经入睡,有些出奇地兴奋,有一个犹如裂隙。

有一个犹如裂隙。

他飞快地经过了它,然后摸索着想寻找它,但那个意识避开了亚瑟,就像配尔曼牌戏里另外一张有苹果图案的卡片。兴奋之情油然升腾,因为他凭本能知道了那是谁,至少知道了他希望那是谁,而一旦你知道了自己希望什么事情成真,本能就会成为一件顶有用的工具,能让你知道那就是真的。

他本能地知道那是芬妮,知道自己想找到她;但就是找不到她。他太过用力,感觉到自己正在失去这项奇特的新能力,于是放松了搜寻的心情,让意识重又自由自在地漂浮。

他再次感觉到了那个犹如裂隙的意识。

但他还是找不到它。这一次,无论本能再怎么说服他应该相信那是芬妮,他也无法确定到底是不是了——也许这次是另外一个犹如裂隙的意识。这个虽说同样有那种杂乱无章的感觉,但似乎更加广泛,更加深沉,不是一个单独的意识,甚至也许根本不是个意识。它很不一样。

他让意识缓慢而宽泛地沉入地球,激起涟漪,逐渐扩散,继续下沉。

他沿着时间追踪地球,跟随它复杂的脉搏节奏浮动,渗透进它的生命网络,与潮汐同涨落,随重量共旋转。但那个裂隙总会回来,仿佛什么遥不可及又杂乱无章的隐痛。

此刻他正在飞越一片光明大地;这光是时间,潮汐是不停退却的一个个日子。他感觉到的那个裂隙,那第二个裂隙,在他面前横贯时间大地,细如发丝,贯穿了地球时间这犹如梦幻的景致。

忽然,他飞到了那条裂隙上方。

身下的梦幻大地陡直下陷,形成一道通往虚无的可怖悬崖,他在边缘处头晕目眩地挣扎,疯狂扭摆,在虚无中抓挠,在令人恐惧的空间里扑腾、旋转、下坠。

这条参差缺口的对面是另一片大地,另一段时间,另一个世界,两者并未完全断开,但也只是勉强连接: 两个地球。他陡然醒来。

冷风拂过额头燥热的汗珠。噩梦走到终点,他觉得自己也筋疲力尽了。他耷拉着肩膀,用指尖揉搓双眼。终于他不但疲惫而且困倦了。至于刚才那段经历的意义——若是真有什么意义的话——等明天早上再思量吧;现在他要上床睡觉了。他自己的床,他自己的睡眠。

他能远远地看见自己的屋子,不禁琢磨这到底是为什么。月光勾勒出屋子的轮廓,他认出了屋子那颇为沉闷的四方形状。他看看四周,发觉他下方十八英寸处就是邻居约翰·埃因沃斯家的玫瑰丛。玫瑰丛有人精心照料,为过冬剪过枝条,包裹好茎干还打了标签。亚瑟心想: 我在玫瑰丛上面干什么呢?还有,是什么在支撑我的身体呢?他发现没有任何东西在支撑自己,于是笨手笨脚地掉回地面。

他爬起来,拍打掉尘土,瘸着扭了的脚走回家。他脱掉衣服,倒在床上。

睡着以后,电话铃再次响起。铃声响了足足十五分钟,让他翻了两次身。然而,却完全没能吵醒他。

[1] 新森林(New Forest)位于英格兰南部。——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