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四十八)风雪共恓惶(第2/3页)

漆黑绸衣融化在浓墨似的夜色里,玉求瑕总算转过了头,愣愣地望着金乌惨白而淡然的侧脸。

“你想要的是什么,少爷?”

如麻纠葛的期盼在心中生根,也许是为亲朋友人偿清血债,抑或是让为恶多端的候天楼覆灭,玉求瑕想,他从金乌身上看不到恨意,甚而平静得可怕,仿佛一切火焰于心中止息,空余死水一潭。

他想,“玉求瑕”是为了救金乌而生的,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他本就是从泥潭子里爬出的恶人,说不准金乌要他破了天山门的杀戒,他也会真破一回。

空中漫卷着残云密雾,星月黯淡,木筏似乎远远漂离了尘世喧嚣,灯火如同碎金般缀在山脚,一点一点,又微弱地被夜色吞没。

金乌却道。“什么都不想。”

自嘉定回来后,他整个人变得沉静平宁了些。玉求瑕能看出似有深壑似的伤疤横亘在他心底,也不知是否已痊愈,抑或是依然鲜血淋漓。

他忽而把手撑在玉求瑕颈侧,靠了过来。一片阴影笼在玉求瑕脸上,他怔怔地抬头,正见那对幽碧苍翠的眸子在凝视着自己。金乌挑眉,问道。

“你又有什么愿望?王小元,说来听听。”

玉求瑕盯着他少爷的眼出了神,只是缓缓地摇头。

他又有什么愿望呢?一直以来他只想寻回金乌,仿佛只要做到此事,他余生便能心满意足。

“骗人。”金乌看着要翻白眼了,拿指节磕他脑袋,“你上回说得可来劲儿,什么‘要在嘉定买大宅子,带着戏楼,屋里摆山水画屏,铺绒毛毯子。每日想吃就吃,想睡便睡。’还要与我低头不见抬头见。”他记忆力惊人,将曾经所言背得几乎一字不差。

这可惹得玉求瑕臊红了脸。他那段时日的确是口无遮拦,说话从不过脑,听着轻浮,实则是紧张过了头,想到什么便一箍脑地吐出来。

墨黑凌乱的发丝触到面颊上,带着酥|麻的轻痒,金乌凑得更近了些,与他四目相对,那青翠双眸好似澄江碧海,不知怎的似是潜藏着细微的暖意。

玉求瑕不敢动弹,微弱而温热的吐息扑在面上,已将心弦撩拨大乱。

“我没有愿望。”金乌说,声音平淡却清晰。“所以我来实现你的愿望。”

他凝视着玉求瑕的眼眸,低声再说了一回。

“我的愿望,就是实现你的愿望。”

不知何时,晦暗的天帏中亮起了细微的星光。像有人拨开了薄纱似的云片,将千万盏悬挂于空的灯火点亮。星河璨璨,滋水潺潺,他们同泛舟于不息长河间,随浪涛起伏。

玉求瑕呼吸一滞。

覆在面上的阴影忽而消失了。金乌起了身,迎着江风遥望灯火明灭的丰元城。在巍峨的山影、恢弘城池前,他们二人皆似微尘,而在敞阔天地间,他们又渺如蜉蝣。

他们皆是孤独的人,若是分开来看,定不为世间所容,可若要放在一起,便不会孑然而立、形单影只。

夜静更阑,金乌正立在木筏上眺望丰元的漆墙红砖,忽听身后传来玉求瑕的唤声:“少爷……”

玉求瑕话里似乎带着笑意。因为金乌向来口是心非,从来不爱与他说心里话,若是要说,也得拐弯抹角绕个山路十八弯才教人出些端倪来。

金乌似乎心烦意乱,捂起了耳朵,“忘了忘了!刚才的话不作数!”

他没捂严实,露出发红的耳尖。玉求瑕却笑呵呵道:“我记住了。”说着便咬着牙关往骨脉中贯了气,也坐起身来。

忽有一件冰凉物事滑入手中,金乌一愣,其后便是一对凉若冰雪的手指覆了上来。待转过身来时,他才发觉玉求瑕牵着他的手,将玉白刀握在手里。

这是冠绝世间的名刀,雪白如玉,至阳至柔。纵使千番勾心斗角,万般明争暗斗,都抵不过那纯粹至极,圆融极意的一刀。

金乌看得呆了。纵使他身为与天山门交恶的候天楼刺客,也对玉白刀怀抱敬畏之心,因而刀入手之时竟微微颤栗,哑口无言。

望着交握的手,玉求瑕郑重地道,墨黑如玉的眼眸泫然发亮,泛着潋滟水光:

“我把刀交予你,命也予你。少爷,玉求瑕是你的刀,王小元也是你的人。”

月色清辉似是与刀身融为一体,刀鞘莹白剔透,泛着无瑕玉色,仿佛天地其余物事皆黯然失色。这是位列天下第一的名刀,带着霜雪寒凉,却又温宛之极。

说罢此话,他忽而心中一轻。历经千难万苦,饱尝世间炎凉,为的只是找到眼前此人,说上如此一句话。

水声汩汩,载着桴木漂在广廖的河面,慢慢悠悠,仿佛光阴也不曾流逝,在此停歇。

可出乎意料,金乌望着那刀,沉默半晌,忽而松了手指。

玉白刀坠在筏木上,骨碌碌转了几圈。金乌看着它,冷冷发笑,“不要,我才不要。”

还未等玉求瑕来得及瞠目结舌,他便叉着腰转向一旁,对着漆黑的江面道。

“太浪费了。”

“嗯?”玉求瑕还未从他方才扔了刀的震惊中走脱出来。

金乌转头,又是嗤笑一声。“我说,太浪费了。你不是想成为大侠么?几年前在嘉定时便是了。成日从府里偷溜出去,为的还不是茶铺子里说书先生那几段嚼得掉了牙的故事?你既要当侠客,便用心些当,别给像我一般的恶人当刀使。”

虽说金乌面上仍带着如往日那般的促狭笑意,可却难抑话中的自贬之情。

其实自金震死后,他时常觉得心痛如绞,不时自责:若是他早死在回嘉定之前,是否便不用遭受这般离丧之苦?

“金乌”是守着与太公的承诺活下来了,但却无时不刻处于生不如死的苦痛间。故去的亲朋,丧命的亡魂如萦绕于身的寒风,无处不在,又不可捉摸。

玉求瑕却摇头,道:“你不是恶人。”

金乌淡淡道。“我若不是恶人,世上便无人是恶人了。”

见他心中似是有所郁结,玉求瑕了解这犟脾气认死理的心性,便把玉白刀拾回,随意一躺,道。“嗯,好,你是恶人。”

“若你是恶人,那我就更应该救你啦。”玉求瑕认真道,“劝恶扬善,乃行侠仗义第一要事。”

金乌眉头微蹙,拧开了脸。他又拔了根葭花,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玩儿。玉求瑕清凉的目光似是一直落在他背上,惹得他浑身抖战,脊背发烫。

“世上贫寒困贱者甚众,你要救人,大有人在。”他青碧的眼眸望着破败的葭絮,声音似是有些发颤。“芸芸众生,少我一个不少。”

一切似乎倏归宁静。金乌等着玉求瑕回答,可身后那人沉默不语。漫天星辉落在水中,仿若天与河皆为一体,九天星辰如珠如泪,桴木仿若在幽邃天穹中沉浮,风与光相交映,天与地渐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