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者(第4/10页)

何夕摆摆手,“我在街上吃过了。有同学请。”

夏群芳不高兴了,“叫你少在街上乱吃东西的,现在流行病多,还是学校里干净。你看对门家的老二就是在外不注意染上肝炎的……”夏群芳自顾自地念叨着,她没有注意到何夕有些心不在焉。

“我知道啦。”何夕打断她的话,“我回来拿衣服,还要回学校去。”

夏群芳这才注意到何夕的脸有些发红,像是喝了点酒,她有些不放心地问:“今天就不回校了吧。都八点钟了。”

何夕环视着这套陈设简陋的两居室,有好一会儿都没有出声。“晚上刘教授找我有事。”他低声说,“你帮我拿衣服吧。”

夏群芳不再有话,她转身进了里屋。过了几分钟拿着一个撑得鼓鼓的尼龙包出来。何夕检视了一下,朝外拧出几件厚毛衣,“都什么时候了还穿得住这些。”

夏群芳大急,又一件件地朝口袋里塞,“带上带上,怕有倒春寒呢。”

何夕不依地又朝外拧,他有些不耐烦,“带多了我没地方放。”

夏群芳万分紧张地看着何夕把毛衣统统扔了出来,她拿起其中一件最厚的说:“带一件吧,就带一件。”

何夕无奈地放开口袋,夏群芳立刻手脚麻利地朝里面塞进那件毛衣,同时还做贼般顺手牵羊地往里面多加了一件稍薄的。

“怎么没把脏衣服拿回来。”夏群芳突然想起何夕是空手回来的。

“我自己洗了。”何夕转身欲走。

“你洗不干净的。”夏群芳嘱咐道,“下次还是拿回来洗,你读书已经够累了。再说你干不来这些事情的。”

“噢。”何夕边走边懒懒地答应着。

“别忙。”夏群芳突然有大发现似的叫了声,“你喝口汤再走。喝了酒之后是该喝点热汤的。”她用手试了下温,“已经有点冷了。你等几分钟我去热一下。”说完她端起碗朝厨房走去。等她重新端着碗出来时,却发现屋子里已经空了。

“何夕。”她低声唤了声。然后目光便急速地搜寻着屋子,她没有见到那两件塞进包里的毛衣,这个发现令她略感放心。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灼痛从手上传来,装着粉丝汤的碗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夏群芳吹着手,露出痛楚的表情,这使得她眼角的皱纹显得更深。然后她进厨房去拿拖把。

我站在饭桌旁,看着地上四处横流的粉丝汤。心里在想这个汤肯定好喝至极,胜过世上的一切美味珍馐。

(六)

刘青关上门,象征性地隔绝了小客厅里的嘈杂,在这种老式单元房里声音是可以四处周游的。学校的教师宿舍就这个条件,尤其是数学系。不过还算过得去吧。

何夕坐在书桌前,刚才刘青的一番话让他有些茫然。书桌上放着一叠足有五十公分高的手稿,何夕不时伸出手去翻动几页,但看得出他根本心不在焉。

“我已经尽了力了。”刘青坐下来说,他不无爱怜地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学生。

“我为了证明它花费了十年时间。”何夕注视着手稿,封面上是几个大字—微连续原本。“所有最细小的地方都考虑到了,整个理论现在都是自洽的,没有任何矛盾的地方。”何夕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了一下,“它是正确的。我保证。每一个定理我都反复推敲过多次,它是正确的。现在只差最后的一个定理还有些意义不明确,我正试图用别的已经证明过的定理来代替它。”

刘青微微叹口气,看着已经有些神思恍惚的何夕,“听老师的话。把它放一放吧。”

“它是正确的。”何夕神经质地重复着。

“我知道这一点。”刘青说,“你提出的微连续理论及大概的证明过程我都看过了,以我的水平还没有发现有矛盾的地方,证明的过程也相当出色,充满智慧。说实话,我感到佩服。”刘青回想着手稿里的精彩之处,神情不禁有些飞扬—无论如何这是出自他的学生之手,有一句话刘青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他并没有完全看懂手稿。许多地方作的变换式令他迷惑,还有不少新的概念性的东西也让他接受起来相当困难。换言之,何夕提出的微连续理论完全是一套全新的东西,它不能归入到以往的任何体系里去。

“问题是,”刘青小心地开口,他注视着何夕的反应,“我不知道它能用来干什么。”

何夕的脸立刻变得发白,他像是被什么重物击中了一般,整个人都蔫了一头。过了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强调道:“它是正确的,我保证。”他仿佛只会说这一句话了。

“我们的研究终究要获得应用才是有意义的,否则只能误入为数学而数学的歧途。”

“可它看起来是那样和谐,”何夕争辩道,“充满了既简单又优美的感觉。老师,我记得你说过的,形式上的完美往往意味着理论上的正确。”

刘青一怔,他知道自己说过这段话。也知道这段话其实是科学巨匠爱因斯坦的经验之谈。他不否认微连续理论符合这一点,当他浏览着手稿的时候,内心的确有种说不出的充满和谐的感受,就像是在听一场完全由天籁之声组成的音乐会。但问题的症结在于他实在看不出这套理论会有什么用。自从几个月前何夕第一次向他展示了微连续理论的部分内容后他就一直关心这个问题,这段时间他经常从各种途径查找这套理论可能获得应用的范畴,但是他失败了。微连续理论似乎和所有领域的应用都沾不上边,而且还同主流的数学研究方向背道而驰。刘青承认这或许是一套正确的理论,但却是一套无用的正确理论。就好比对圆周率的研究一样,现在据称已经推算到小数点后几亿位了,而且肯定是正确的,但是这也肯定是没有意义的。

“想想中国古代的数学家祖冲之,他只是把圆周率推算到了小数点后几位。但他对数学的贡献无疑要比现在那些还在小数点后几亿位努力的人大得多。”刘青幽幽地说,“因为他做的才是有意义的工作,而不是纯粹的数学游戏。”

何夕有些发怔,他听出了刘青语中的意思。“我不同意。”何夕说,“老师,你知不知道,许多年前的某一个清晨我突然想到了微连续。它就像是一只无中生有的虫子般钻进了我的脑子。那时它只是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这么多年来我为了证明它费尽心力。现在我就要完成了,只差最后一点点。”何夕的眼神变得缥缈起来,“也许再有一个月……”

刘青在心里轻叹一声,他看得出何夕已经执迷太深。何夕是他所见过的最聪明的数学奇才,按刘青私下的想法,何夕的水平其实可以给这所名校的所有数学教授当老师,他深信只要假以时日,何夕必定会是将来学术领域内的一朵奇葩。而现在何夕却误入歧途,陷在了一个奇怪的问题里,这个情形使刘青忍不住回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那时他也常常因为一些磨人但却无用的数学谜题而废寝忘食形销骨立。但是何夕没有看到问题的关键,刘青知道自己作为师长有义务提醒这一点,尽管这显得很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