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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主制及类似政体向所有政治形态传达了一条宝贵经验。记忆让我确信,这条经验对任何类型的政府都不无裨益。政府只要抑制住走向极权的内在冲动,就能为被统治者谋福利。除了那些众所周知的特性,君主制也拥有若干优点。君主制能缩减官僚管理机构的规模,弱化其寄生性。君主制在必要情况下能迅速作出决策。君主制还能满足人类自古以来对家长制(如部落制或封建制)的需求,使人人各知其位——这一点尤为重要,哪怕只是一个临时位置。假如你困囿于一个有违本意的位置,必然备受折磨。因此,我以最有效的方式,即亲身示范,宣扬专制之道。也许你是在千百年后读到这些文字的,即使到了那时,我的专制依然未被遗忘。我的金色通道是其不朽的保证。希望你在获知这条经验之后,能以极其审慎的态度向任何政府授出自己的权力。

——《失窃的日记》

雷托耐心而谨慎地准备好同赛欧娜的私人会面,这是自她儿时被强制送入节庆城鱼言士学校以来,两个人的首次见面。他交代莫尼奥将接见地点安排在小帝堡,那是他在沙厉尔中央建造的一座高塔。塔址经过精心选择,可将四周的旧貌新颜尽收眼底。小帝堡与外界无路可通。朝见者都由扑翼飞机载送,而雷托驾临此处似乎靠的是神力。

在即位之初,他亲手操控一台伊克斯机械,在沙厉尔底下挖了一条通往小帝堡的秘密隧道,全部工程都由他独自完成。那些日子,沙漠里还漫游着几条野生沙虫。他用厚厚的熔凝硅石墙加固隧道,并在外层嵌入无数能吓退沙虫的水泡。隧道的空间足以容纳他日后长到极限的身躯,外加一辆当时尚在构想中的御辇。

预定接见赛欧娜那天的凌晨,雷托下到地宫,向侍卫下令不见任何人。在辐射状的地宫里,他进入一条带暗门的漆黑隧道,驾着御辇一阵飞驰,不到一小时就抵达了小帝堡。

只身进入沙地是他的一大乐事。不驾御辇,只让准沙虫的身躯带着自己漫游。贴身的沙粒让他产生无比强烈的快感。他在第一缕曙光中穿过一道道沙丘,身上发出的热量在后面留下一尾水汽,逼着他不断前行。当他在约五公里外发现一个相对干燥的区域时,方才停了下来。他躺在那里,少量晨露蒸腾出恼人的湿气,将他裹在中间;他的身体刚好处在长长的塔影之外,这道影子继续向东延伸,跨过一座又一座沙丘。

远处,那座三千米高塔不可思议的犹如一根长针直刺云霄。只有将雷托的指令与伊克斯人的想象力创造性地结合起来,才构思得出这样一座建筑物来。高塔直径一百五十米,塔基在沙面下扎根之深不亚于塔高。塔身巧妙运用了塑钢与超轻合金两种建材,既有足够的韧性抵御强风,又耐风沙侵蚀。

由于太钟爱这个地方,雷托严格限制自己驾临的次数,为自己制定了一长串必须遵守的规则:一言以蔽之,非到“十分必要之时”不许前来。

只要躺在这里稍事休息,他就能暂时卸下金色通道的重负。莫尼奥,能干而可靠的莫尼奥,会保证赛欧娜在黄昏时分准时抵达。雷托有一整天的时间放松遐想,玩玩假装对一切漠不关心的游戏,还能如饥似渴地直接吸取大地的养分,在奥恩城和帝堡里他从来无法如此尽兴。在那些地方,他只能鬼鬼祟祟地穿行于狭窄通道,还得小心翼翼地运用预知力才能避开四处的水团。而在这里,他能尽情遨游于沙海,汲取自然的滋养茁壮成长。

他翻滚着,压得沙粒吱吱作响;他弯曲身体,享受着纯粹的动物快感。他感觉沙虫的自我正在复苏,一股健康的电流传遍全身。

现在太阳已经高挂在地平线之上,为高塔勾勒出一幅金色的轮廓。空气中飘散着沙尘的苦味,还有远处多刺植物在些微晨露的刺激下发出的味道。他以高塔为圆心缓缓绕着大圈,速度越来越快,同时思索着赛欧娜的事。

这件事不能再拖,必须考验她了。莫尼奥心里和雷托一样清楚。

就在那天凌晨,莫尼奥说:“陛下,她有严重的暴力倾向。”

“她刚得了肾上腺素成瘾症。”雷托说,“该来个‘强制戒断’了。”

“强制什么,陛下?”

“这是一种古老说法,意思是采取必要的休克疗法,彻底断了她的瘾头。”

“哦……我明白了。”

这一次,雷托觉得莫尼奥的确是明白了。莫尼奥自己就经历过“强制戒断”。

“年轻人没有能力去作艰难的决定,他们能作的决定都是直接跟暴力有关,能刺激肾上腺素飙升的。”雷托解释道。

莫尼奥默默回忆了片刻,说:“这非常危险。”

“这就是你在赛欧娜身上看到的暴力。就连老人也难免沾染一点,年轻人更是喜欢在里面打滚。”

天光越来越亮,雷托一边回想着这番对话,一边围着高塔转圈。沙地逐渐变干,快感也越发强烈。他放慢爬行速度。一阵风从背后吹来,把自己排出的氧气和一股燧石燃烧味卷进那尚具人类知觉的鼻孔。他深深吸了口气,使本已放大的意识变得更加敏锐。

白天这段时间他为自己安排了几件事。其中一项就是思考接下来的会面,仿佛古代斗牛士细细盘算即将首度交锋的公牛。虽然莫尼奥能保证赛欧娜不会携带任何有形的武器前来,但她依然是一个头顶利角的劲敌。雷托要确保自己熟知赛欧娜的每一个强项和弱项。只要有机会,雷托还将动之以情。她必须为考验做好准备,一定要用精心布置的铁丝网敛住她内心的锋芒。

午后,沙虫分身已心满意足,雷托返回高塔,爬上御辇,启动浮空器上升到顶层一扇落地窗的边缘,这扇窗只有他本人下指令才能开启。当天余下的时间,他就躺在这间凌云阁里,思索着,谋划着。

夜幕刚刚降临,空中传来一架扑翼飞机振动机翼的嗡嗡声。莫尼奥来了。

守时的莫尼奥。

在雷托的操控下,凌云阁伸出一块着陆台。扑翼飞机滑降而来,收拢机翼,轻轻落在着陆台上。雷托眺望着渐浓的夜色。赛欧娜下机后朝他冲过来,显然对这没有护栏的高台感到害怕。她穿着一件不带徽记的黑色制服,外披白袍。一进入塔内,她就偷偷向后瞥了瞥,随后望向凌云阁中央、御辇上的那具庞大身躯。扑翼飞机起飞,消失在黑暗中。雷托没有收回着陆台,并让落地窗开着。

“这座塔另一头有个阳台。”他说,“我们去那儿。”

“为什么?”

赛欧娜的声音流露出满腹狐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