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从人才到才人

七月十五,中元鬼节,宫里出了一件大事。

齐王妃进宫赴宴时,被发现吊死在德妃李白霜宫中,后背被利器刻满经文,死状凄惨。

齐王作为当今圣上的皇叔,痛失爱妃,悲怒之下冲到太后面前以头抢地请求处置德妃。

太后下令软禁德妃,又派人彻查,但查案就必须要验尸,而齐王妃身份尊贵,齐王不许外臣辱没王妃遗躯,负责此事的内官们便犯了难,战战兢兢去请示最近脾气不太好的皇帝。

内官们从正午等到天擦黑,日理万机的皇帝才开了金口。

“把夏氏从冷宫里提出来,让她处理。”

……

夏氏是怎么进冷宫的,这事说来话长。

别家的妃嫔在进宫之前是闺阁小姐,她进宫之前……是专司刑案的大理寺卿。

女扮男装的朝廷三品大员,还有妻有儿,足足骗了大魏朝廷六年。

若非三个月前她在朝廷上揭发齐王贪污时骂得太凶,以至于被齐王恼羞成怒,撕扯间当着皇帝和百官的面被一把拽掉了官帽和假胡子,那她现在可能还是京城少女想嫁、百姓们爱戴的夏青天。

据那时在场的人描述,当京城男神夏大人青丝委地呆坐在大殿地上的时候,皇帝的脸色那叫一个好看。

彼时彼刻,刑部天牢。

刑部侍郎裴谦过来给夏洛荻送断头饭的时候,很是呜呼哀哉了一阵。

“……所谓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滩遭虾戏,连带上家父那辈,如这般半个官场的大小官员哭得震天响、联名启奏圣上请求将夏兄的腰斩弃市的盛况,可真是百年未见啊。”

前·大理寺卿夏洛荻给自己倒了杯酒,长吁短叹道:“一个个屁股都没擦干净就跳出来狺狺狂吠,想来也是积怨已久,罢了,这些年官场沉浮,夏某虽有心报国,无奈此身难继,身后事便托付于你了。”

夏洛荻十七岁起就跟着当时在江南当藩王的皇帝做幕僚,跟着皇帝从南到北,斗过贪腐锤过蛮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而今一朝沦落至此,酒至酣处,好友裴谦也不得不为之潸然泪下。

“兄且安心,兄去后,汝妻子吾养之。”

京城谁不知道,大理寺夏大人家有美妻,容色冠绝京华。

以往京城官僚们也只能眼巴巴羡慕着,谁也不敢肖想三品大员的正妻,可现在夏大人变成夏妇人,吓傻了一国人,就有人开始浮想联翩。

夫人肯定是知道夏大人女子身份的,不然也不会嫁到大理寺卿府五年一点风声也不露。

圣贤说:兄弟妻,不可欺。

但是圣贤没说,姐妹妻,不可求。

夏大人眯着眼睛瞧了裴谦那副人面兽心的狗样子半晌,一把握住他的手,掐得他呜呜叫唤。

“好兄弟,我岂不知你孤枕难眠多年。只是天下佳人多矣,若你敢对内人下手,黄泉之下,夏某必夜夜寻你秉烛谈心。”

搞刑讯的最知道人身上哪里疼,裴侍郎被掐得六根清净,连连告罪。

夏大人姑且放过了他,两位老友推杯换盏,正热烈讨论倘若最终判她个斩首,是选刀快的老张,还是刀利的老李、若是毒酒,应是酱香型还是浓香型等人生重大问题时,一大波带着香风的宫人迤逦来到天牢。

“裴侍郎,今后请和夏大人保持三尺以上的距离。”首领太监高礼走过来扒开了他们。

裴侍郎唯恐他们是来送毒酒的,粘上去嘤嘤哭泣道:“老高,我与夏大人交契多年,深知其为官清正,实不忍见明珠入土,可否转达上听,容我等募集万民书,为夏大人保得性命?”

高太监从裴谦怀里把皱皱巴巴的袖子扯出来,轻咳一声,抖开一张明黄色的绢帛。

“罪臣大理寺卿夏洛荻听旨。”

“大理寺少卿夏洛荻,女扮男装,欺君罔上,致令民间沸议如潮,朝廷蒙羞,其罪当诛……”

“然念其虽私德不修,但为官六载,法度严明,兼有从龙之功,故免其死罪……”

听这个话头,大魏法典倒背如流的夏大人心里有了数。

按她这个罪行,这些年的功勋加加减减下来,十有八-九是判个刺配东海永不录用,凭她这些年在朝堂的关系,服刑时也不至于过得太差……

也罢,就当带不语回老家隐居了。

夏洛荻抖了抖袖子上的灰,一边畅想着养老生活,一边准备领旨谢恩,却忽然听见圣旨最后一席话,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高太监:“……咳,着令罪官夏洛荻即日入宫,册为才人。”

都是熟人,高太监也不敢去看夏洛荻的表情,从大牢栏杆缝里把圣旨塞进去。

夏洛荻一脸呆滞:“老高,夏某可有听错?是册为才人,不是册为人才吧?”

高太监屏退宫人,蹲下来安慰她道:“御史台的闻人大人托我给您带个话,以后您就当您是个人才,在宫里一样发光发热。”

她为了大魏法治勤勤恳恳那么多年,嘴上整日为国捐躯,没想到皇帝老子这下真的要她捐躯了。

夏洛荻绷不住了,震撼得手都在抖:“那吾妻子何如?”

裴侍郎狂喜:“汝妻子我养之。”

高太监连连附和:“他养、他养。”

夏大人:“闭嘴,汝与那曹贼何异?!”

裴侍郎快乐地溜了:“弟本想入赘,但上官既然这么说了,那弟明日改姓曹也未尝不可~”

夏洛荻:“……”

夏洛荻陷入了沉思。

她老婆今后有别的男人。

她老公一直有别的女人。

……那本官岂不是,双重绿帽?

直到当天晚上,夏洛荻进了宫,被一群漂亮宫女按着洗刷打扮完毕,被送去侍寝的路上,还在思考这个死亡问题。

“老高。”

高太监唯恐这位以刚正不阿著称的廉吏想不开自尽,一路亲自护送春恩车,闻言连忙凑近车窗。

“大人您讲。”

夏洛荻:“夏某思前想后,此诏古怪,夏某自认对圣上算是了解,断不会下达此等引人非议的诏令,中间或有内情,可否告知一二?”

高太监眼珠转了转,赔笑道:“咱只是个宫奴,圣上有什吩咐就听什么,岂敢妄自揣测圣意……”

夏洛荻幽幽道:“有什么话是不能对夏某这个青天大老爷说明言的么?”

高太监想起今天宣政殿里外臣们闲言碎语中,大理寺府衙外一连十数日有百姓自发聚集为夏大人祈求赦免死罪的景象,一时间心情复杂。

“非要说,这都是夏大人多年惩恶扬善,官声清明的福报。”

夏洛荻左右两食指着自己脑袋上宫妃的玉簪:“福报?”

高太监劝道:“其实当宫妃也没那么差,若不侍寝,每日里只消去中宫请个安喝个茶就没什么事了,至少比夏大人之前一天六个时辰奋战在案牍上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