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红线

昨日金华殿除夕夜, 朱瑶兮挽着夏洛荻走后,睚眦闲来无事,想起封琰说过那北燕来的婆娘很危险的话, 索性就跟上去看一看。

也就是那么刚好,梅雪花枝间, 他看到夏洛荻带着一脸他从未见过的冷漠神情说着他的身世。

“我岂知是真是假?”

“此物,可是朱明之物?”

那位西陵公主一见之下,同样也拿出另一片同样的玉佩,俱是同一块玉石所凿, 乃朔北侯为一对子女所定的贴身之物。

“是我小瞧你了……你布局多少年了,就等着今日拿捏我燕国的咽喉?”

“所谓南秦北珠, 岂止你一人将世人耍弄得团团转, 我棋篓里有的是棋子,你可要一试?”

之后的话睚眦没有听下去, 离开宫闱时,他有感到那些陌生的北燕人将复杂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然后他逃了。

小时候的事他记不清了, 好似是一个不知道是他生母、还是奶嬷嬷的老妇被北燕的骑兵砍了, 街边有人牙子一户一户地搜检民居,从死人堆里把他带出来,装上车卖给了一方豪强。

数年的死士训练, 有的小孩熬不过死了, 有的出去出任务死了。

熬到要“出货”的时候, 命运又把人生以一种粗暴的方式还给他了。

一个朝廷里大官的爹,一个美貌倾城的娘,他能去读书、习武……甚至也去考了那些劳什子举人。

睚眦这么多年以来总觉得那不是真的。

果然, 是假的。

此时此刻, 他竟有些释然地看着牢门对面的夏洛荻, 问她:“……这么多年,你养着仇人的儿子,是什么感觉啊。”

这么多年以来,夏洛荻是第一次对睚眦哑口无言。

良久,她抬起眼,低低说了一声:“抱歉……”

“到什么歉,我又不是恨你什么。”睚眦盯着地上的砖石,一笔一划都是这些年无解的困惑,“啊,对了,我还说的少了。你不止养了个仇人的儿子,还嫁给另一个仇人的儿子……待在这么多仇人身边,你是不是每天都像活在地狱里一样?”

他说不上恨,也说不上怨,只觉得荒唐。

“你怎么活下来的?”

一字一句,像是在她心里挖了个洞,始终维持的淡然假象一点点消磨殆尽。

其实她想过无数次——要不然,就不恨了吧。

忘了秦不言那个名字,就当个心事不言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

可秦家的仇从未淡去。

“我……在这大理寺里,六年间,经手六百一十桩命案,其中八成皆是乱世遗毒。那些百姓,都将他们破亡的家族人命算在了秦家头上。”

“如果不是秦家叛国,那他们或许还和家人在一起过除夕。”

“他们也没家了,他们的家找谁要呢?”

夏洛荻怔怔地说着,看着睚眦道:“我不想活了……这句话我在这里想过太多次了,可我不活,就没人告诉他们,命该找谁讨了。”

“有时我想着,不然就赈灾的时候被洪水冲走了,或者办案时被凶犯杀了吧。”

“这样我家人在下面问起我来,我就可以说,我尽力了,只是没来得及给你们报仇……如此而已。”

“你问我养你是不是为了拿你做筹码向仇人讨命,是,我也不止一次想过,只要身边对报仇有价值的,我都这样想过,你是这样,封琰也一样。”

“睚眦……可人终究还是活着好,我不能自己走出来了,却看着你陷进去。”

“你可以不说话,真相我来查。”

睚眦漆黑的眼睛掩在阴影里,许久,见她要走,才哑着嗓子问道:“你要救的是燕国皇帝的儿子,你不怕我得救之后,跟那些北燕人去了他们的国,酿成大祸?”

夏洛荻定住了步子,另一道人影出现在牢门前,对睚眦道。

“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便是滔天大祸也不必向她讨,那是我的事。”

天子守国门,那是他的事。

睚眦笑了一声。

他总算明白,夏洛荻是怎么活下来的了。

笑过之后,他又说道:“我去的时候,那鞑子已经死了,有个人杀了他,他自称是啸云军出身,受奉秦家大小姐的命,来向魏国报仇的。”

……

“人呢?人都到哪儿去了!”

刑部大门外,即将卸任的刑部尚书薄有德站在道中,远远看到自己手下的人空手而归,顿时大怒。

“不是你们先到的吗?!那鞑靼可汗的尸体怎么没抢回来!”

差役们一脸颓丧,道:“回部堂大人的话,大理寺离案发的地方近,小的们紧赶慢赶,还是让大理寺的人捷足先登,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把尸体装车带走了。”

薄有德大怒着踢开一个差役:“真是一群废物,好不容易……这么大的事,人凶并获,摆在眼前的功劳你们都能放跑,真是一帮废物!!”

“部堂大人。”被踢的人委屈道,“那秦姝的案子眼下已然无能为力,最后这任期,咱们挣个荣归就得了。”

“这算什么荣归!”薄有德焦躁地走来走去,似有些魔怔了一般,“且不论那祸害我大魏的秦姝,眼下那妖妇把陛下迷得神魂颠倒,唯有彻底扳倒了她,本官才能安心离任,那小子不是都当场认罪了吗?只要查下去,定会找到那妖妇指使此子为我大魏招祸的证据,可都被尔等给……唉!”

刑部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大多一筹莫展,直到不知从何处的有个小厮递了帖子来给薄有德,他才稍定怒意,看向街口。

他认出,那是阁老贺公的家徽。

“本官今日先下值,尔等务必盯好大理寺的动静,他们要查什么,尔等务必跟上,不得有误。”

交代罢之后,薄有德回衙门换了常服,来到街口上了马车。

一上车,他纳头便拜:“阁老救我!陛下如今对下官已是厌烦不已,削了禄田不说,连蒙荫册上都把我家的几个幼子划去了,我等先朝遗臣兢兢业业这么多年,到头来竟还不如那些毛头小儿……”

“别说了,大家都是失意人。”马车里等候的贺公消瘦了许多,皇帝这些年重用年起官吏,夺起权来,连对乐修篁那等大儒都敢下手,何况他们这些前朝遗老。

贺公道:“提拔你进京,一来是看在你是乐公旧吏的份上,二来也是指望你能熬个几年京官以备入阁……但谁知你这般不走运,遇上个妖妇乱朝。说到底还是前朝好,虽然先帝是荒唐了些,但朝中施政行事,还不是阁老们说了算,也不至于乱了规矩。”

薄有德听他意有所指,连忙请教:“贺公可有出路?”

贺公捋了捋胡须,道:“其实我大魏这数年兵强马壮,东南有岭南大营、炀陵有中州大营,更莫提我家大郎守备帝江关,手中二十万水军,千帆待发,粮饷充沛,即便先帝还在,有这三路大军压箱底,也足够我们三代人颐养天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