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神们自己

杜阿(1)

只要远离他人,杜阿并没有多少麻烦。其实她总是希望能找点麻烦,可是不知为何从来没有,从来没有真正的麻烦。

可是为什么应该有麻烦?奥登总会居高临下地反诘。“别乱跑,”他会说,“你知道你会惹崔特生气的。”他从来不说自己会生气;理者从来不会为这些琐事生气。他总是坚定不移地眷顾着崔特,就像崔特眷顾着孩子们那样。

不过要是她仍旧固执己见,奥登还是会任她自行其是,甚至还会帮她哄哄崔特。有时他甚至承认,他也以她为荣,因为她的天赋、她的独立……他是个不错的左伴,她漫不经心地想。

崔特那边就难打发得多。每当她自行其是的时候,他总会以一种阴郁的眼光看着她——不过一般右伴都是这样的。他是她的右伴,不过同时他还是孩子们的抚育者,后一种身份更重要些……所以每当气氛不妙的时候,杜阿总能随便找个孩子把他拖住。

其实,杜阿并不是十分在乎崔特。除了交媾时,她一般都对他视而不见。奥登则是另一回事了。他总是那么让人兴奋,只要看到他,杜阿的身体就情不自禁地微光闪烁,而他理者的身份也让她没来由地激动。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而这种感觉已经成为她古怪性情的一部分。这么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古怪——或者说几乎习惯了。

杜阿叹了口气。

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当她还把自己当作一个独立的个体,一个单独的存在,而不是这种三者家庭的一员的时候,她曾经更强烈地体会到自己身上的古怪。她是别人眼中的异类,这些差异甚至表现在一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事上,比如在夜晚的地表——

她喜欢夜晚的地表。但是当她向其他情者们讲述的时候,她们都浑身颤抖着抱在一起,说那个鬼地方既寒冷又阴暗。她们情愿在白天温暖的阳光下飘动,伸展身躯,享用美味。可对她而言,白天那些事情才真正乏味无趣。那些情者们,那些喋喋不休的怯懦的情者们,她讨厌她们。

当然,她也要吃东西。但是她更喜欢在晚上进食,虽然夜晚食物稀少。可是每到那时,周围总是光线暗淡,四下里一片深红,而她孑然一身。当然,在她向其他情者讲述的时候,总会故意描述得更凄冷、更阴郁,然后看着那些怯懦的情者们随着想象中的寒冷渐渐僵硬蜷缩,缩到年轻情者的极限。过一阵子以后,她们才会回过神来,叽叽喳喳地咬一阵耳朵,一起取笑她——然后离她而去。

微小的太阳已经出现在视野中了,四下里是只有她才能独自窥见的深红。她横着展开身躯,平铺在地面上,吸收周围空气中微茫的热量。她懒洋洋地享用着,品尝着长波酸涩而空洞的味道。(她从未见过其他的情者喜欢这种感受,但是她永远也不会公开解释,她的喜好来自于对自由的渴求,那种孑然一身、远离尘嚣的自由。)

即使现在,挥之不去的孤独、萦绕四周的寒意以及这几乎渗入体内的深红,都让她想起从前,想起组成家庭之前的那些日子。在所有记忆之中,最难忘最撩人心弦的是她自己的抚育者,她的父亲。他总是笨拙地跟在她的身后,总是害怕她哪天会伤到自己。

他对她总是关怀备至,抚育者天性如此。他们最关心的总是幼小的女儿,远远超过对另外两种孩子的关心。这种过分的关心一度使她厌烦,她甚至盼望着哪天他能从身边离去。所有的抚育者最终都会逝去;可是有一天他真的逝去了,永远消失不见,她的思念却又那么不可遏抑。

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他自己去告诉了她,言语尽可能的温暖柔和,尽管一个抚育者生来口舌笨拙。那天她如从前一样,从他身边溜走,不是刻意躲避,也不是因为她怀疑他的告诫,只是一时兴起,便溜走了。她在白天找到了一处特别的所在,那里一片空旷,她在意外的惊喜中饱餐一顿,然后感到心中充斥着一种渴望,想运动或者做些什么。她在岩石的边缘滑过,把身体的边缘与之融合。她知道这么做愚蠢而莽撞,任谁都一样,除了那些不懂事的孩子。不过这样的举动却能让她马上得到无比快慰的欣悦。

她的抚育者最后还是找到了她,站在她面前,沉默良久。他眯着眼睛看着她,好像不愿意碰触到一点点她身上反射来的光线;或是想要一直看着她,尽可能地多看一眼,多看一会儿。

开始,她也气势汹汹地回望着他,她想父亲一定是为她渗入岩石的行为感到羞耻。但是在他的眼中,她没有看到一点责备的意思,最后她还是投降了,忍不住问道:“怎么了,爸爸?”

“怎么了?杜阿,日子到了啊。我早就在等着这一天了,你也一样吧?”

“什么日子?”就是这样,杜阿顽固地拒绝了解。在她的观念体系中,如果不去了解,那就不存在。(她从来不曾彻底改掉这个习惯。奥登说所有情者都是这样,说这话的时候他又是那种高高在上的口气,这种口气说明他又一次陶醉在身为理者的感觉当中了。)

她的抚育者说:“我要去了,我再也不能陪在你身边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而她,无言以对。

他说:“你还要通知他们两个。”

“为什么?”杜阿不服气地反问,她的身形开始扩散,边缘也越来越模糊,几乎就要消散了。她赌气地想,就这样消散算了。当然,她做不到。过了一阵,痛楚将她从扩散中拉了回来,身形又开始重新聚拢。她的抚育者默默站在一旁,甚至没有责备她一句,告诉她要是被别人看见会有多丢脸。

她说:“他们根本就不会关心!”说完后,她马上后悔了,她意识到这话会对父亲造成伤害。他一直还把他们两个叫作“小左”和“小右”。可是如今“小左”已经完全投身于他那些所谓的学问之中。而“小右”只知道整天念叨着组成一个家庭——那种由理者、情者和抚育者组成的家庭,也是所有人的归宿。杜阿是三个当中唯一还觉得自己很小的,当然,她的确是最小的。情者总是这样的,那两个则完全不同。

她的抚育者只是说:“不管怎样,你都要去告诉他们。”然后他们两个相视而立。

她不想去转达。她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疏远了。其实他们小时候不是这样的,那时他们身体上的区别还没有那么明显,混在一起根本就分不出来,理者也好,抚育者也好,情者也一样。他们总是形影不离,整天纠缠在一起,追逐嬉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