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名 字

贝莱目瞪口呆地僵立在原处,任由洁西冲向他,抓住他的肩膀,将他紧紧搂住。

终于,他从苍白的嘴唇吐出一个名字:“班特莱?”

她望着他,摇了摇头,一头棕发也随之甩动。“他没事。”

“那么你这是……”

洁西突然开始啜泣,她一面哭,一面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我憋不住了,利亚,我再也憋不住了。我吃不下、睡不着,我一定要告诉你。”

“什么也别说,”贝莱感到痛苦万分,“看在老天的份上,洁西,赶紧闭嘴。”

“我一定要说,我做了一件可怕的事,非常可怕的事。喔,利亚……”说到这里,她就语无伦次了。

贝莱无可奈何地说:“这里还有别人,洁西。”

她抬起头瞪着机・丹尼尔,但似乎没认出他来。此时泪水在她眼眶中泛滥,很容易将这个机器人折射成一团模糊的光影。

机・丹尼尔压低声音说:“午安,洁西。”

她倒抽一口气。“这就是那……那个机器人?”

她赶紧用手背拭去泪水,并离开贝莱的怀抱。然后,她做了几回深呼吸,嘴角还闪现一个短暂而羞怯的笑容。“真的是你,对吗?”

“对,洁西。”

“我叫你机器人,你不会介意吧?”

“不会,洁西,这是事实。”

“那我也不介意你叫我笨蛋、白痴或……或是颠覆分子,因为这也是事实。”

“洁西!”贝莱想喝止她。

“没有用的,利亚。”她说,“既然他是你的搭档,还是让他知道比较好。我再也受不了啦,从昨天开始,我就备受煎熬。我不介意去坐牢,也不介意他们把我下放到最底层,只靠生酵母和清水度日,我更不介意……但你会保护我,对不对,利亚?别让他们惩罚我,我好……好害怕。”

贝莱轻拍她的肩膀,让她哭个痛快。

与此同时,他对机・丹尼尔说:“她太激动,我们不能留她在这里,现在几点了?”

机・丹尼尔随口答道:“十四点四十五分。”他并未望向时钟,也没有低头看表。

“局长随时可能回来。听好,你去调一辆警车,我们到公路里再详谈。”

洁西猛然抬起头。“公路?喔,不,利亚。”

他则尽可能用安抚的语调对她说:“好啦,洁西,别迷信了。你现在这样子,根本不能搭乘捷运。乖乖听话,冷静下来,否则我们连大办公室都穿不过去。我先替你弄点水来。”

稍后,她用沾湿的手帕擦了擦脸,伤心欲绝地说:“喔,你看我的妆。”

“别担心你的妆了。”贝莱说,“丹尼尔,警车备好了吗?”

“已经在等我们,以利亚伙伴。”

“走吧,洁西。”

“等等,等我一下,利亚,我一定得补补妆。”

“这根本无关紧要。”

但她还是转过身去。“拜托,我不能这样子穿过大办公室,顶多一秒钟就好。”

两位男士只好默默等她,其中那位真人不耐烦地忽松忽紧攥着拳头,机器人则未显露任何情绪。

洁西开始翻找自己的皮包。(贝莱曾经郑重其事地宣称,只有一样东西,自中古时代起便抗拒科技的改良,那就是女用皮包,就连磁性接缝取代金属扣环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最后,她掏出一面小镜子,以及一个镂银的化妆器,后者是三年前贝莱送她的生日礼物。

化妆器上有好几个小孔,她一一轮流使用,不过看起来,只有最后一道喷雾并非无质无形。她的动作精巧,手法细腻,令人相信化妆的确是女性天生的权利,即使最紧急的情况也不例外。

她先在脸上喷一层均匀的粉底,将油光和粗糙部分都遮掩起来,同时留下淡淡的金色光晕,根据长期累积的经验,洁西确定这种光晕最适合自己的头发和眼珠色泽。然后,她在前额和下巴喷了一点古铜色,又在两颊至颧骨的部分轻轻刷上腮红,此外,她还在眼睑和耳垂涂了些许蓝色阴影。最后,她将淡粉红色的喷雾对准嘴唇,这道喷雾在半空中真正可见,仿佛是闪动着水光的粉红雾气,但它一旦沾上嘴唇便立刻变干,而且颜色加深不少。

“好了,”洁西迅速拍了拍头发,显得非常不满意,“我想应该可以了。”

整个过程当然超过一秒钟,但总共还不到十五秒。虽然如此,贝莱却觉得这段时间漫无止尽。

“快走吧。”他说。

她几乎来不及将化妆器放回皮包,就被他推出门外。

公路里的阴森死寂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贝莱说:“可以了,洁西。”

打从离开局长办公室,洁西脸上便戴着一副泰然自若的面具,直到这个时候,那副面具才有崩裂的迹象。她带着无助的沉默,望了望自己的丈夫,又望了望丹尼尔。

贝莱说:“打起精神来,洁西,拜托。你到底有没有犯罪?真正犯罪?”

“犯罪?”她不确定地摇了摇头。

“给我保持镇定,别再歇斯底里。你只要说有没有就行了,洁西,你可曾……”他迟疑了一下,“杀害任何人?”

洁西的表情瞬间由疑惑转为愤怒。“你在说什么,利亚・贝莱!”

“告诉我有没有,洁西。”

“没有,当然没有。”

贝莱胸口所承受的压力顿时消散一大半。“你有没有偷任何东西?有没有伪造配额数据?有没有攻击过任何人?毁损过任何公物?说出来,洁西。”

“我什么都没做——至少这些都没做,我指的并不是这些事。”她回头望了望,“利亚,我们有必要待在这儿吗?”

“除非你说清楚,否则我们不走。来吧,从头说起,你来找我们,到底是要说些什么?”此时洁西刚好低下头,贝莱和机・丹尼尔的目光因而短暂接触。

洁西用轻柔的声音开始陈述,而且越讲越清楚,越讲越有力。

“我要说的是关于那些人,那些怀古分子,你了解他们的,利亚,他们总是在你周围,总是高谈阔论。早在很久以前,我还是助理营养师的时候,情况就是那样了。还记不记得伊丽莎白・嵩恩波?她就是个怀古分子,她总是说当今的问题全部来自大城,过去没有大城的日子比现在好多了。

“当年,我常常问她为何那么确定,尤其是我认识你之后——你该记得我俩作的那些讨论吧——每一次,她都会从那些无所不在的怀古书籍中,引用一两句话来回答我。你知道的,比方说《大城之耻》,我忘记作者是谁了。”

贝莱随口说:“奥葛文斯基。”

“对,只不过相较之下,那本书算是很好的了。后来,我和你结了婚,她就变得好尖酸好刻薄,甚至说:‘既然嫁了警察,我想你难免会变成真正的大城妇女。’从此以后,她就很少和我讲话,不久我辞去了工作,这个插曲便告一段落。我想,她所说的那些事,大多只是为了唬我,或是为了让自己散发神秘感和魅力。要知道,她是个老处女,一辈子没结过婚,大多数的怀古分子或多或少都有社会适应的问题。记得吗,利亚,你曾经说过,人们有时会将自己的问题误以为是社会的问题;他们之所以想改造大城,只是因为不知如何改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