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终 止(第2/3页)

机・丹尼尔顿了顿,然后继续说下去。

“在所谓的怀古主义中,蕴藏着一种做先锋的渴望。没错,这个渴望投射到了地球本身,这是因为地球距离最近,而且拥有辉煌的过去。可是若将愿景投射到其他世界,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差别,而浪漫主义者不难做到这一点,例如你给克劳沙上了一课,他便深受吸引,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你看,我们太空城的宗旨不知不觉已经成功了。我们自己就是那个扰动因素,它比我们刻意引进的其他因素更为有效。由于我们的催化,地球人对母星的激情落实为怀古主义,甚至还出现了相关的组织。毕竟,想要打破成规的是怀古分子,并非一心想要保持现状以获取最大利益的大城官僚。如果我们现在离开太空城,不再继续刺激怀古分子,即可避免他们拥抱地球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如果我们暗中留下一些人,或是像我这样的机器人,他们就能联合像你这种认同我们的地球人,共同建立起我所说的移民训练机构。在这些前提下,怀古分子最后一定会放弃地球而拥抱太空,那时他们会需要机器人,我们当然乐意提供,他们也可以自己制造。然后,他们会发展出一种适合自己的碳/铁文明。”

机・丹尼尔很少发表这样的长篇大论,他自己一定也注意到了,所以再度顿了顿之后,他说:“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你,是想解释我为何不得不做些可能伤害你的事。”

贝莱愤愤地想:对,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除非他有办法证明这样做其实是为了此人的终极利益。

然后他说:“慢着,我要提出一个务实的顾虑。你们回到母星之后,外围世界就会知道有个地球人杀了一名太空族,最后他却逍遥法外,于是他们会联合起来向地球索取赔偿。可是我要警告你,对于这样的威胁,地球再也不会忍气吞声,所以势必会引起争端。”

“我确定不会发生这种事,以利亚。在我们的母星上,最希望向地球索赔的那些人刚好也是最希望关闭太空城的人。我们大可利用后者当诱因,要求他们放弃前者。总之,这正是我们的打算,所以地球会安然无事的。”

贝莱突然情绪失控,声音沙哑且带着绝望。“那我怎么办?一旦太空城不再追究,局长立刻会终止萨顿案的调查,可是机・山米一案却会继续查下去,因为它是警局的家丑。他随时可以拿出一堆不利于我的证据,这点我知道,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我会被解雇,丹尼尔,还有别忘了洁西,她会被污蔑成罪犯,而班特莱……”

机・丹尼尔说:“你千万别以为我不了解你的处境,以利亚。为了人类整体的利益,必须容忍一些小冤小错。萨顿博士身后留有父母、妻子、两个儿女、一个妹妹,以及许多亲朋好友,他们对于他的惨死一定伤心不已,然而,每当想到凶手并未接受法律制裁,更会令他们痛上加痛。”

“那你为何不留下,把真凶找出来?”

“现在已经没这个必要了。”

贝莱愤愤不平地说:“你何不干脆承认整起调查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目的是为了要在实际情境中研究我们地球人?他妈的,你们根本不在乎谁杀了萨顿博士。”

“我们原本也很想知道。”机・丹尼尔冷冷地说,“可是若将个人和整体放在天平两端,我们向来不会以为两者能够平衡。如果继续调查下去,会干扰到我们已经感到满意的现状,我们无法预估会造成何等危害。”

“你的意思是,凶手有可能是个很重要的怀古分子,而此时此刻,太空族无论如何不想和新朋友为敌。”

“我自己并不会这样说,但是你的说法不无道理。”

“你的正义线路哪儿去了,丹尼尔?这是正义吗?”

“正义有许多等级,以利亚。当较低和较高的正义无法相容时,较低的必须退让。”

在这段时间里,贝莱的心思一直绕着对方无懈可击的正子脑逻辑在打转,试图寻找漏洞和弱点。

他又说:“难道你个人没有好奇心吗,丹尼尔?你自许为警探,但你可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你可明白调查工作并不只是一件差事而已?它是一种挑战,是你和罪犯之间的角力,是一种智慧的对决。你能轻易放弃、举手投降吗?”

“如果根本不值得继续下去,当然要放弃。”

“难道你不会有失落感吗?不会纳闷吗?不会有一点点不满意吗?好奇心不会受挫吗?”

贝莱起初就没有抱多大希望,后来则是越说越气馁。而在第二次提到“好奇心”的时候,他联想到四个钟头之前,自己对法兰西斯・克劳沙说的那番话。当时他就相当清楚人类和机器的差异何在,好奇心必定是其中之一。一个六周大的小猫就懂得好奇,可是难道真有好奇的机器吗?即使这个机器那么像真人?

机・丹尼尔像是在呼应贝莱的想法,他说:“你所谓的好奇心是什么意思?”

贝莱尽可能说得冠冕堂皇。“好奇心三个字,是用来描述一种拓展知识领域的渴望。”

“如果拓展知识是为了执行任务的需要,那么我心中也有这种渴望。”

“是啊,”贝莱以反讽的口吻说,“例如你为了深入了解地球的习俗,因而追问班特莱的隐形眼镜。”

“正是如此。”机・丹尼尔似乎对贝莱的讽刺一无所觉,“然而,漫无目标地拓展知识——我想你所谓的好奇心其实是这个意思——则是毫无效率的行为,而我被设计得可以避免这种事。”

就在这个时候,以利亚・贝莱等待已久的“那句话”总算出现了,原先挡在眼前的重重迷雾也终于开始消散。

当机・丹尼尔说到一半的时候,贝莱已经张开嘴巴,然后一直没有阖上。

这并不能说是一种顿悟,过程绝对没有那么简单。在他的潜意识深处,他谨慎地、周详地建立了一个理论,可惜其中却有一个自相矛盾之处。那个矛盾极其顽强,既不能忽略也不能避开,只要有它存在,那个理论便会继续深埋脑海,不会浮现到他的意识层面来。

但如今那句话出现了,矛盾随之消失,他终于掌握了那个理论。

这股灵光看来带给贝莱极强的激励,至少他突然想通机・丹尼尔的弱点何在了,那是所有思想机器共同的弱点。他兴奋不已、满怀希望地想:我吃定了你这死脑筋的东西。

他说:“太空城计划今天就要结束,而萨顿案的调查亦将同时终止,对不对?”

“这是我们太空城同胞的决定。”机・丹尼尔冷静地回应。

“可是今天还没有过完。”贝莱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二十二点三十分,“距离子夜还有一个半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