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淤泥,死鱼,和洁白的花……

很早很早以前, 从有小姑娘跟在他后面跑开始,睢鹭就总是被问到一个问题:

“以后想要娶个什么样的姑娘啊?”

尤其睢父睢母,最喜欢这样逗自己儿子, 不仅逗, 平日里看到年纪相仿的小姑娘,暗地里都会寻思这小姑娘配自己儿子怎么样,回来还兴致勃勃地跟睢鹭说。

——仿佛只要睢鹭看上了, 人家小姑娘就一定会答应似的。

那可不,就凭他们儿子那长相, 那人品,什么样的小姑娘会拒绝?睢父睢母可膨胀坏了,甚至觉得,就算是皇帝闺女,他们儿子也完全配得上。

睢鹭被逗地多了,也就见怪不怪, 甚至心里也仔仔细细, 认认真真地想过: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呢?

可是想来想去, 却似乎也想不出来。

文静的不错, 但活泼也很好;丰腴的很好,但纤瘦的也不差;鹅蛋脸柳叶眉好看, 但其他长相的他也不讨厌, 甚至觉得只要性格相合, 长相并没那么重要……

因为长相的缘故, 睢鹭身边总是很容易吸引女孩子们,不论是左右乡邻家的、亲戚家的,还是去县学读书后,吸引的源源不断的各种女孩子, 尤其到睢鹭十四五岁时,不仅长相出名,功课也经常被县学教谕夸奖,消息传出,睢家更是被媒人踏破了门槛,人家是一家有女百家求,睢家是一家有儿百家求。

睢父睢母满心热切地想给儿子定下,以往还是逗弄居多,此时却是真心催促睢鹭,让他想想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可睢鹭左想右想,依旧想不出来。

父母看中的几个姑娘,他都见过,甚至有的还交谈过,觉得都没什么不好的样子,但问题就在这里——都没什么不好,便也都没什么好。

好像谁都可以,又好像谁都不可以。

他想不出来,睢父睢母也不逼他,反正孩子还小,慢慢挑,不着急,总能挑到合心合意的。

只是,他们到底没有等到这一天。

父母出事之后,睢鹭再也没想过这个问题。

成婚,夫妻,儿女私情……这些词仿佛遥远的梦境一样,梦醒之后便迅速地远去,被他彻底淡忘,而当他下定决心,走上那条路,这个问题就更加虚幻缥缈起来,他对自己往后的规划里,甚至完全没有给这些词汇留下位置。

直到那一刻。

隔着桃花的枝叶,在早春寒凉的水底,他看着她,抱着她,看着她的面容和双眼,长久以来的想象和眼前鲜活的人一点点重合,那个被他遗忘很久的问题,仿佛雨后突然跃出水面的鱼儿,猛然从他脑海中翻腾而出。

于是往常那些模糊的想象,忽然有了具体的模样。

每一点都是她的样子。

睢鹭想,他可能仍旧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他只是突然觉得,若是眼前这个人,他似乎可以。

*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就再也压制不下去。

睢鹭越想越觉得可以。

首先,乐安公主位高权重,他可以借助她的帮助,更快更轻松地达到他所想要达到的高度。

其次,乐安公主对前段情缘并不留恋,看上去也不像是在感情里拖泥带水的人,无论是和是分,都很爽快。

至于选择乐安公主后带来的其他一系列负面影响……人不能太贪心,什么好处都想占了,那么终归什么好处也占不到。

总之,睢鹭越想越觉得可以。

当然,光是他可以可不行,对乐安公主有兴趣的多了去了,关键是,乐安公主对他有没有兴趣。

而相比其他人,睢鹭别的没有,只有一张脸,似乎可以拿得出手。

而他似乎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于是他便选择了这一条路,甚至没有报什么可走通的希望.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她答应了。

甚至没有用上他准备的那种种说辞,轻而易举地,便答应了。

或许如长顺所说,他真的长了一张谁也无法拒绝的脸,而她只是看上他的脸。

也或许,她只是像逗弄猫狗一样逗弄逗弄他。

又或许她别有目的。

但无论怎样都好。

总之,她答应了。

答应了,和他一起,走上那条注定孤独的路,那么从此以后,他就有了同伴,再不是孤身一人。

*

书房里,少年娓娓阐述着他的希望,他的理想,他的心路历程,以及他最后的抉择。

“公主。”最后的最后,少年轻声唤她,却敛着眉眼,没有看她。

“长顺问我为何要这样做,为何要选择您。”

“我对他说,因为我对您,是真心的。”

“只是,我的真心,与齐大人对您的真心,可能有些不同。因为我的真心,是寻找一个同道之人。所以公主——”

说到这里,他终于抬头,用那双惑人心神的眼睛看着她。

“您是我的同道之人吗?”

少年看着乐安,乐安也看着少年。

她在看他的眼睛。

少年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见底,没有一丝杂色,更重要的是,他眼里有星辰。

——不是指他眼里有瞳孔反射的光芒,更不是说他的眼睛有多么好看,而是他,还能抬头仰望星辰,还没有被现实揉圆搓扁,还是初生孩童一般的纯净眼神,还能知世故却不屈于世故。

而这是多么难得。

许多人,被这世上种种的重压压着,不得不弯下了腰,再看不到星星,也不屑抬头看,他们只看着地面上的蝇营狗苟,淤泥死鱼,自认看透了世间的真相,自觉活着便必须与那蝇营狗苟,与那淤泥死鱼共存,甚至与淤泥与死鱼比烂。

而他们将此谓之为成熟。

可是,眼睛里有星星的人,哪怕低头看向地面,哪怕置身污秽之中,却也绝不会与淤泥死鱼比烂,而是在淤泥与死鱼之中,长出洁白的花。

乐安笑了笑。

眼前是一个少年,表里如一的少年。

仍会为不公愤愤不平。

仍会思考人生的意义。

仍然满腔热血。

仍会抬头看天。

可是——

“你知道,那天齐庸言走时,我跟他说了什么吗?”乐安突然道,却是与少年方才所说的话毫不相干。

睢鹭一愣,摇了摇头。

他当然不知道。

他只知道两人谈了很久很久,久到天都黑了,久到长顺断言两人旧情复燃,久到他也以为,她是不是后悔了。

乐安又笑笑。

“我告诉他,我为何会与他和离。”

“他以为是因为他不够了解我,不够信任我——这倒也没错,但,这并不是全部。”

乐安走到书案边,窗台前,让上午晴朗温和的日光全部照射在她身上,日光透过薄薄的春衫,将她周身镀上一层闪闪发亮的光芒。

乐安伸出手,将手放在日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