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下不为例

睢鹭的记性很好。

因此自然也记得孙宁远这个名字,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是前些天王内侍提起,那时是怎么说的——

“琼州刺史?”

“嗯。”乐安笑眯眯点头, 随即却又摇头, “不过今后可就不是了,此次回京,他便不会再被外派了, 只是如今具体官职还没定,不过, 不会再回琼州是肯定的。”

睢鹭点点头,他当然也还记得当时王内侍的话,当年孙宁远是得罪了卢攸才被贬琼州,如今皇帝不惧卢攸了,自然便要把孙宁远召回来,可是——问题来了, 这跟乐安跟他聊了整整一个半时辰有什么关系?

他幽幽地看着乐安。

乐安一时还没看懂他这眼神儿, 等反应过来后便噗嗤一笑。

她一把抱住了他, 凑到他耳边低声耳语:

“我有个想法。”

睢鹭被她说话的气息吹地耳朵发痒, 强忍着道:“什么想法?”

乐安笑。

“暂时……保密。”

毕竟,不到最后, 她并不想实施那个想法。

*

第二天, 乐安和睢鹭那形同“闹事”一般的举动便传遍了大街小巷, 雪还未融化, 无数议论便已热火朝天,人人都在等待观望,观望龙椅上的那位是如何反应。

毕竟这样的举动,说好听点是为了清白自证, 说难听点,就是藐视官府,不把朝廷放在眼里,更不把皇帝放在眼里。

但是,那是寻常人。

当这样做的人是乐安公主时,一切就有了无穷的变数。

所以人们在等。

乐安也在等。

而李承平并没有让她等太久。

第二天中午,乐安便收到汤明钧的消息,说上午时,皇帝和卢玄慎大吵了一架,卢玄慎鲜见地早早离开了官衙,而后,皇帝亲自召见了卢祁实和黄骧,又说应该下午的时候,黄骧便能送来消息了,让她不要心急,好消息恐怕很快就来。

乐安看那信看了许久。

然后将其扔进了火炉里。

然后便如汤明钧所说的那般,静静等待。

然而一整个下午过去,黄骧的消息却一直没送来。

及至傍晚,太阳由晕白转为薄红,黄澄澄的日光还留有一些白日的暖意时,公主府门前行来一架轿舆,守门人远远地看见,还并未当事,直到那轿子行到眼前,才突然瞪大眼睛。

彼时乐安正在庭院中晒太阳。

冬梅姑姑看着眼看就要消失不见的夕阳,便催着她赶紧进屋。

“姑姑,再等一会儿。”乐安慢慢悠悠道。

冬梅姑姑瞪眼,她也听到了乐安和睢鹭的议论,知道好像今日那个黄大人要来,但——“人来了让他来见你就是,这么等着受凉了怎么办?”

别说一个黄骧了,那些什么宰相的来了,也不能让公主这么等啊!

乐安笑着摇了摇头。

还是睢鹭笑眯眯朝冬梅姑姑摆摆手,又亲自给乐安加了一条毯子,“姑姑,没关系的,您先进屋吧,我守着她。”

说罢,便坐在乐安的躺椅边,一边就着朦胧的霞光看书,一边另一只手,紧紧握着乐安毯子下的手。

冬梅姑姑见状,登时觉得这俩人腻歪地没眼看。

但心里又欣慰。

于是便一边抱怨,一边掩不住满脸笑地走开了。

剩乐安和睢鹭两人安静地待着,一个看书,一个晒夕阳,只是两人都时不时看向院门的方向。

而直到遥远的天边,红日只剩最后一丝轮廓,院门处才传来动静。

有人进了院子。

却不是冬梅姑姑预料中的黄骧。

*

李承平已经在院门外徘徊许久了。

他来时晚霞满天,没有叫门子通秉,而是一个人静悄悄走进了公主府,一路上遇到下人,也嘱咐他们不要声张,就这样安静地、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那个无比熟悉的、乐安居住的院落。

然后他便站在院门前,久久地站着,无法再往前挪动一步。

他隐约听到冬梅姑姑的嗔怪声,还有别的什么人的说话声——是个年轻的男声,那么不出意外,就是睢鹭了吧。

但除此之外,便没有别的声音了。

他不敢露面,就藏在院门外,屏息凝神,想要听到里面传出她的声音。

但是没有。

安安静静,什么都没有。

于是他沮丧,他踟蹰,他惶恐地不敢迈上前一步。

但,终究要上前的。

于是,等到感觉到身上再无日光的暖意,夜晚的寒意开始浸染全身时,他终于从院门后走出,走进了院中。

然后,隔着浓浓的暮色,他看到院中的两人。

隔得太远,他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能看到他们一坐一躺,却似乎牵着手,紧紧依偎着,看到了他也并未有任何动作,仍然依偎着,只是一起抬头看向了他。

如此,便显得形单影只的他,格外可怜。

他狼狈又自嘲地想着,只觉得口中发苦,脚底发粘。

他甚至想转身逃跑。

然而——

“承平。”

一声唤。

隔着宽阔的庭院,隔着浓浓的暮色,这声唤并不太清晰,但李承平还是清楚地听到了。

于是他便再不能退。

他只能一步步上前。

直到暮色再不能阻隔,直到他看清她的脸庞。

她躺在躺椅里,身上怕冷地盖了好几层毛毯,将她遮盖地只剩一张脸露在外面,似乎是因为冷风的吹拂,她的脸有点红,有点倦,见他上前,还伸出掩唇,打了个呵欠。

打过呵欠,她张开口,笑着说:

“你终于来了。”

“我等你好久了。”

仍旧是往日的声调,往日的语气,仿佛一切都未发生,仿佛她丝毫不责怪他,只是有一点点埋怨,他太久没来看她。

李承平倏然落下泪来。

随即“噗通——”

他跪倒在了乐安的躺椅前,无声地啜泣着。

良久,头顶落下一只手掌。

那是一只与他的手掌相比很娇小的手,然而,却干燥、温暖,牵着他,伴着他,走过长长、长长的路。

“不要哭。”手掌的主人轻声道。

*

“我召见了卢祁实和黄骧,睢鹭的铨选和授官,将交给黄骧负责,连卢祁实也不得干涉。”

“黄骧拟了几个职位给我,有六品的有七品的,有三省六部的还有京兆府的,都不离京城左近,也都是能锻炼人的,我觉得都还不错,姑姑您看看,有什么想法尽可提,或者觉得六品太低的话,五品也可以,但再往上的话,倒也不是不可以,但侄儿建议还是不要,一开始起点就那么高未必是好事,恐怕有许多人不服气,既然他真想在官场有番作为,便需慢慢来,先让他在低品熬一两年,有了考课政绩后再提拔,如此才能得人心……”

室内点起了晕黄晕黄的宫灯,熏炉里也早已燃起了细细的香,一进屋,便有着与室外截然不同的融融暖意和馨香,乐安挥退了侍女们,甚至连睢鹭也出去了,于是室内便只剩她和李承平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