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士为知己者死

失去睢鹭音讯的第十六天。

乐安醒地很早, 从天边刚现鱼肚白到天光大亮,她双手抱膝,一动不动地坐着, 看着窗外的天光越发明亮, 门外有侍女窸窸窣窣徘徊走动的声音,却没有一人敢敲门或问一句。

因为自从失去睢鹭音讯,乐安的睡眠便变得不太好, 总是辗转很久才能睡着,于是冬梅姑姑便不许侍女们在早晨打扰她, 好让她能补觉。

但她今日却早早地醒了。

“还不叫公主吗?已经这个时候了……”到了早膳的时间,外面的侍女开始小声耳语。

乐安睫毛微动,看着门外的人影,嗓子里终于发出干哑的一声:“进来。”

侍女们鱼贯而入。

乐安抬头看她们。

平日她最亲近的是春夏秋冬四个侍女,这会儿冬梅姑姑和夏枝不在,进来的是秋果和春石, 还有两个面熟的小侍女, 都是年轻的面孔, 最少的也在她身边服侍了两三年。

乐安下了床, 侍女们便围上来,端水的端水, 拿衣的拿衣, 秋果用温水湿了布巾为她净面, 春石在衣架尚挑挑拣拣。

“记得你小女儿快周岁了。”温热的布巾盖在脸上时, 乐安对秋果说道。

秋果脸上登时露出惊喜的笑,一边小心给乐安擦着脸一边道:“嗯,三天后就是了。”

乐安对下人很好,尤其是贴身服侍的婢女, 婚丧嫁娶,儿女成年抓周,她都会记得,甚至还会亲自参加,为她们祝贺,但最近,因为睢鹭的事,谁都看得出来乐安的异样,因此秋果自然不会再拿这种小事去打扰她。

乐安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低头打开梳妆匣,挑了个色泽温润的白玉镯,举起来,道:“提前给你小女儿的抓周礼。”

“谢公主!”

秋果欢欢喜喜地接过镯子。

却是直到乐安梳洗结束,又拒绝了早膳的安排,而是直接盛装入宫后,才突然疑惑——抓周礼为何要提前给?

*

乐安进宫时,早朝刚刚结束。

她没有去后宫,没有去紫宸殿,而是直接去了上朝的含元殿。

文武百官从含元殿鱼贯而出,路过她的轿舆,有人惊喜,有人惊诧,有人惊疑,许多人上前行礼,乐安都微笑以对,却对他们的试探毫无回应。

直到百官都散尽了,她才缓步行着,走到了大殿前。

殿门两旁的守卫看见她,惊讶地面面相觑,却无一人上前阻拦,反而在对视一眼后齐声下拜,“见过公主!”

乐安笑着让他们起身。

仔细瞧了瞧左边守卫的脸,从脑海里翻出久远的记忆,笑着问道:“你是崔家的?延熙十七年开始在含元殿当差?”

没想到乐安还记得他,那守卫小哥瞪大眼,身子登时标枪一般笔直:“是!公主!”

虽然也担了个崔姓的名头,但他只是崔家一支最不起眼旁支的庶子,不管在家中还是在整个家族,都是不起眼的小人物,因此也就混了个皇宫禁卫当,偏偏守的地儿又是含元殿,天天地看着那些文武百官权相宠臣,愈发显得自个儿卑微如尘。

却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么个小人物,竟然还能被乐安公主这般人物记住。

于是,慷慨激昂地回答后,守卫小哥忍不住又小声说了句:“公主您记性真好……”

记性好吗?

乐安笑了笑。

其实不是记性好。

只是当人在失去时,便格外注重起以往那些或许根本没有在意的寻常的、细微的东西,因为,正是这无数寻常和细微的东西,才组成了完整的生活。

也是她即将失去的生活。

她慢慢走着,登上含元殿前,那长长的、高高的汉白玉石阶,衣摆拖着地,发出沙沙声,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她第一次独自登上这个大殿,看着高高的殿宇,内心忐忑地问自己:我能不能做好?

一晃眼,已是二十余载。

二十年来,原本陌生的大殿变得无比熟悉,无论是殿外的守卫,还是殿前的石阶,即便在已经离开这里的四五年后,仍然在重新看见的一瞬间,便涌现出无尽的回忆。

“公主?”

身前急匆匆跑来一个内侍,弯腰躬身唤道。

不是王内侍,也不是她熟悉的其他什么内侍,而是个彻彻底底的生面孔。

是了。

再怎么熟悉的地方,也已经不是她的地方,再多熟悉的人和物,也早已有了新的人和物。

“陛下正和几位大人议事,听说您来了,便让小的来迎您,陛下一会儿就到。”陌生面孔的内侍弯着腰恭敬道。

乐安点点头,没说什么,任由那陌生内侍引着去了等候的偏殿。

*

“陛下,公主已到偏殿等候。”

那位乐安陌生的内侍从偏殿回来后,便向李承平禀报。

而李承平,却并未像内侍说的那样跟官员议事——不,准确地说,他的确在议事,但并非跟“几位大人”议事,而所议论的,也并非常理而言的朝廷大事。

“吩咐偏殿的人小心伺候着公主,不可有一丝怠慢。”李承平朝那内侍挥挥手,随即便又将目光转向“议事”的对象,焦急地问:

“敬贞,你说那睢鹭真的可能出事了?”

李承平察觉到睢鹭可能出事的时间,并不比乐安晚太多。

因为睢鹭在给乐安一日一封信的同时,也几乎是每隔十来日便往中央寄来奏章,写明到任后遇到的种种问题,和他要做以及想要做的举措等,本来这奏章直接上到吏部,由吏部或内阁处理皆可,但因着一点儿私心,李承平每次都会亲自看这些奏章。

开始,他只是想看看那个——虽然可能不是出自他本心,但的确客观上加大了他和姑姑之间嫌隙的年轻人,在去到那个穷乡僻壤之后,还能不能像以前那样指点江山、意气风发。

多少带着点看笑话的心思。

然后,李承平便看到,那个记忆里还是少年的年轻人,飞快地摸清了当地痼疾,随后便开始整顿吏治,大刀阔斧地组织流放的犯人垦荒,与当地土著居民结交,收服那些不服中原教化已久的夷民……

每一桩每一件,都清清楚楚地写在奏章上。

李承平亲政也已经四年多,对琼州、对几乎所有偏远疆域的吏治,感觉都是一样的,那便是无力,毕竟太远了,鞭长莫及,因此便默认了“天高皇帝远”,对那些地方的官员许多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尤其琼州这个地方,官员几乎都是被贬谪过去,谁也没有真正想过要在那些蛮荒地带做出什么政绩,而只是想着尽早回到中央,哪怕是孙宁远那样颇受信任的能臣也不例外,以往琼州送来的奏章,十封里得有九封是直白或委婉地表达想要回中央的愿望,剩下一封,多半便是痛陈当地环境多么的蛮荒恶劣、夷民多么的不服管教……如此种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