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九月十六,温祈腹中的双胎已满七月了。

他身体发沉,连行走都甚为吃力。

为了顺产,他每日皆要由章太医扶着散步三回。

天气尚且炎热着,他虽有一副冰肌玉骨,却因怀有身孕而变得易热易汗。

九月二十五,时隔十日,他总算收到了来自于丛霁的书信。

他忐忑地展开一看,里面一字也无,仅有一颗红豆。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如他一般,丛霁亦害了相思。

他将这红豆瞧了又瞧,而后珍惜地以锦帕裹了,放于枕下。

他身为鲛人,不喜红豆,却去了庖厨,请厨子做红豆圆子汤。

圆子……团圆……他想快些与丛霁团圆。

然而,厨子却是为难地道:“小人并未备红豆,得进城去买。”

九月二十六,一早,小厮端了热气腾腾的红豆圆子汤来。

上一世,他并不挑食,而这一世,他甚喜海味与河鲜。

他坐于桌案前,执起调羹,舀了一勺红豆圆子汤,吹凉了些。

红豆圆子汤入口,满口生甜,果然并非他这具身体所喜爱的滋味,但他的精神却格外满足。

他一口一口地将红豆圆子汤吃尽,又让厨子做了鱼饼来。

鱼饼的制作工艺并不复杂,但颇为耗时,得先将鱼去骨、去刺,打成鱼茸,加入薯粉,做成饼形,放入蒸笼蒸熟,最末,投入油锅炸至金黄。

好一会儿,鱼饼才被小厮端上来了。

他以竹箸夹起一块鱼饼,耐心地吹凉了些,方才送入口中。

鱼饼鲜、嫩、香、滑,可惜他吃不得热食,不然滋味定然更好些。

他正吃着鱼饼,与此同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丛霁。

他几乎每时每刻皆思念着丛霁,连梦中都尽是丛霁。

十月十六,他腹中的双胎已满八月了。

他整个人变得浮肿不堪,尤其是双足。

丛霁曾言他过于消瘦了,要将他养胖些,不知丛霁如若看到他现下这副模样会作何想?

幸亏丛霁考虑周全,事先命人为他裁了宽大的新衣,否则他已衣不蔽体了。

丛霁应当能想象得出他现下这副模样罢?

行走于他而言更为吃力了,他必须一手由章太医扶着,一手托着自己的后腰。

十月以来,他只偶尔收到丛霁的只言片语,他每回都会向信使询问丛霁的现状以及南晋与周楚的战况,信使每回皆道,陛下安好,每战必捷,犹如照本宣科的僧人,应是丛霁提前吩咐过了。

他每日都要求自己恪守丛霁所言,不许胡思乱想。

胡思乱想并不能对他自身带来些许积极的效用,只能让他惴惴不安,夜不成寐。

十月二十一,他已有整整两月不曾见到丛霁了。

一觉醒来,他抚摸着身侧冰冷的床面,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被丛霁抛弃了。

丛霁其实从未心悦过他,丛霁其实觉得他极是恶心,丛霁其实并不想要半人半鲛的骨肉,丛霁其实打算将他丢于此处,自生自灭。

他霎时泪如雨下,又委屈又自厌。

他抚摸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哽咽着道:“父皇假使不要爹爹了,爹爹该当如何是好?”

胎动频繁的双胎居然毫无动静。

难不成连生长于他腹中,与他血脉相连的骨肉都不要他了?

他登时出了一身冷汗,扬声命候于门外的小厮去请章太医。

章太医紧赶慢赶,进得房门,见温祈面色发白,慌忙到了温祈面前,问道:“出何事了?”

温祈恐惧地将左手递予章太医:“章太医且看看,孩子们是否安然无恙?”

章太医唯恐温祈身体不适,紧张地将指尖搭于温祈脉上,随即松了口气:“皇嗣们安然无恙。”

“那便好。”温祈虚弱地笑了笑,“吓着章太医了罢?对不住。”

章太医关切地道:“温大人为何认为皇嗣不妥?”

温祈双目放空,启唇答道:“我以为孩子们不要我了。”

换言之,温祈以为双胎已然胎死腹中。

章太医建议道:“温大人正怀着身孕,情绪波动理所应当,试着放松些罢。”

温祈低喃着道:“陛下是否抛弃我了?”

章太医一怔:“温大人何出此言?”

“陛下已有两月不曾来见我,陛下亦甚少告诉我他的现状与战况,陛下每每书信于我,十之八九会于信末写上‘勿念’二字,我……”温祈含着哭腔道,“我……我一无是处,合该被陛下所抛弃……”

章太医温言道:“微臣是陛下登基那年,由陛下亲自拔擢进入太医署的,这八年来,微臣从未见过陛下对任何一人上心,但温大人却教陛下上了心,温大人且冷静地想想,陛下若要抛弃温大人,何必与温大人虚与委蛇?又何必将温大人安顿于此处?随意寻个荒郊野外便是。至于‘勿念’定是陛下生恐温大人思虑过重,伤了身。”

“我……许是我多想了罢。”温祈强颜欢笑地道,“陛下曾言他心悦于我,我应该相信陛下。”

“温大人若不相信陛下,陛下定会伤心难过。”章太医回庖厨端了已熬好的滋补汤来,看着温祈饮下,后又搀扶着温祈去散步。

天气渐凉,所幸今日艳阳高照,温祈被日光一晒,整个人才舒服了些。

十月二十五,距上回收到丛霁的书信已过去足足一月了,竟然应了一句话——“渐行渐远渐无书”。

温祈欲要书信于丛霁,但丛霁只留了章太医,一名小厮,一名厨子以及两名暗卫在这农户,并无多余的人手,且他并不知晓丛霁究竟身处何地。

是以,他不得不作罢。

他每日都要将那颗红豆细细端详,他每日都要无数次地安慰自己丛霁心悦于他,定不会抛弃他。

十月二十六,丛霁终是自昏迷中醒了过来。

三日前,他腹部中剑,血流不止,命悬于一线,本该由近卫护送着离开沙场。

他却坚持不走,斩杀了百余蛮夷后,由于失血过多,力不能支,才被近卫强行拖走了。

尚未掀开眼帘,他便想起了温祈。

“温祈……”他念着温祈的名字,顿觉甜蜜。

其后,他艰难地坐起了身来,不顾大夫的劝阻,命人取了笔墨纸砚来。

思忖良久,他方才写道:安好,勿念,祝好。

随着南晋与周楚间的战事进入白热化,他唯恐书信被人截获,是以,并不表明自己的身份,亦不点明温祈的名字。

他最近之所以甚少书信于温祈,亦是为了保护温祈。

温祈怀有身孕,且月份已大,不容闪失。

十月二十九,温祈收到了丛霁的来信,定下心来一想,便明白了丛霁的意图。

他并未趁机回信于丛霁,而是剪了一缕发丝,裹于寻常的帕子中,请信使带予丛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