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庄园百年史(第2/4页)

一连七天的流星雨让人感觉宇宙正在崩塌,最美丽的夜景像杀戮一样,割痛了目击者的眼睛,要它流出泪来。城门开出一个人的缝隙,枯瘦灰黄的人们陆续走出。被赶出城门的饥民把身体收回警戒线以内,不能前进,无法后退,阿托纳伸不出用来计数的手指。与城中对峙的军队看着中间垂死的饥民,端起枪支,捂住枪口。指挥官说:“不能确定他们的身份,就不能放开警戒,让他们待在原地。”那晚,阿托纳躺在地上,听到不远处砂布磨刀的声音,不知道灵魂磨在上面,会变得更锐利,还是会流出血来。死亡,是会让所有人残缺的诅咒,没有人能获得自全,阿托纳想。

警戒线上的饥民逐一饿毙,最高指挥官说:“如果他们是共和国的敌人,那么这就是他们应得的下场,如果他们是共和国的人民,那么此时,也正是他们为国家牺牲的时刻。”闻此,阿托纳道出所有人的困惑,他丢开手里的枪支,说:“我们为何而战?”指挥官说:“为了赢。”两天之后,大军破城,这场仗就着一场场流星雨,而后有人提及,便称它为“流星雨战役”,一个美丽的名字。

流星雨战役会被预言、会被铭记,也会被重复。其后不到百日,阿托纳晋升为中将,而生命消失换不来战争的结束,血色天际也未迎来黎明的君临。时间走到1945年,阿托纳将军身经百战,他带着热血沸腾的士兵,带着冰冷无情的武器,在远离故乡的战场上,攻打消灭不尽的敌人,枪毙情绪狂躁的起义军,在反对派的炮火中逆行,在叛变军队的包围下突围。1945年年初,王党势力彻底崩溃,反对派却已攻下共和国的首都,然而阿托纳的远征军却屡战屡胜,在赶回首都的征途上,面对窃国者们的围追堵截,阿托纳所向披靡。阿托纳深谙曾经最高指挥官的战争哲学,战争就是为了赢,其他美好的愿望都遥不可及。那日深夜,阿托纳抚摩着干燥牛皮纸上的地图,看到行军路线上一个熟悉的名字,世纪庄园。马上就要经过那里,阿托纳再次想起父亲阿莫多的预言,现在,听起来更像一个个诅咒,他决定回去,去见自己的父亲,去见自己的妻女。

而阿托纳妻子的记忆停留在1930年。她向别人如是讲述,那天清晨,南瓜的藤蔓爬满了世纪庄园的大门,十年前,离家出走的庄园继承者,阿托纳荣归故里,他穿着笔挺的军装,走出标准的正步,仿佛一个用木板拼凑成的玩偶。他见到轮椅上的阿莫多,要让他亲眼看着自己活到三十岁,活过三十岁。夜幕降临,他又拒绝在庄园居住,阿托纳钉下四个木钉,自己在门口扎一顶帐篷。清澈的月色下,阿托纳升起一盏油灯,静坐无声。当晚,一个二十五岁的王党姑娘准备了匕首,找到合适的借口,走进他的帐篷。然而,三个小时之后,他们在昏暗的油灯下做爱,三天之后,她成了他的妻子。

阿托纳穿着军装完婚,走出婚礼教堂便直奔战场。九个月后,阿托纳的女儿出世,厉声的哭泣,一个杯子在受惊中碎裂。轮椅上的阿莫多颤抖着右手,拍死一只在墙上的蚊子,它流出阿托纳的血来,阿莫多看着那块血迹,说:“三十岁,阿托纳已经死了,那个从教堂走向战场的不再是我的儿子,这女婴是他的遗孀,她叫阿美嘉,一个未婚先孕生出的女儿。”阿美嘉的出世带走了自己母亲身上所有的重力,从此,每晚睡觉前,阿托纳的妻子都要在身体上压一块石头,不然就会飘浮,在床面上一米的空气中,惊醒坠落。

1945年,伴随着额上皱纹的出现,阿托纳和这个世纪一同开始老去。他回到家乡,推着轮椅上苍老的父亲,沉默不语,夜晚,他像十六年前一样扎起帐篷,睡在庄园门口,仆人看到往日的主人,当晚大门不再关闭。妻子带来他未曾谋面女儿,两个人,一个一个地钻进帐篷。阿托纳摸着口袋,里面是两件小礼物。十岁的阿美嘉看到自己的父亲,她匆忙跑出帐篷,阿托纳和妻子一同走出来,看到阿美嘉正在哭泣,嘴里吐出一团团秽物,流动在月光下巨石铺砌的街道上。当晚,阿美嘉回到世纪庄园自己的卧室,抱着祖母哭到睡着。阿托纳的妻子,也就是阿美嘉的母亲,抱着一块石头压在自己身上,躺在帐篷里阿托纳的身边。得知事情原委,阿托纳愤怒地将石头丢出帐篷,他说,今晚,压在你身上的是我。

次日凌晨,阿托纳匆匆离去,他忘记取出自己带给妻女们的礼物,一个戒指,一只怀表,装在口袋里和军装一并穿走。临行,妻子为阿托纳整理军装,看到镜子里,他的头上长出来两只牛角。

只是半个短暂的夜晚,阿托纳的妻子却成功受孕。她再次安睡,不再飘浮。四个月后,阿托纳的妻子产下一个死婴,不能分辨性别,她们把它埋葬在庄园里,一棵旺盛的樱桃树下,一年后,樱桃树无病枯死。

1945年立冬,第二共和国迎来早晨属于它的第一缕阳光。一个退役军人走进庄园,他一手牵着戏耍回来的阿美嘉,一手提着一只布袋。他向阿莫多讲述阿托纳的死因,露出满口的蛀牙,满口的方言,满口的蒜头味儿。半年前,阿托纳离开庄园,一连五个月的艰难行军,阿托纳来到距首都两百里的一条河流,和埋伏好的敌人激烈交火,阿托纳注定以少敌多。此时,电报发来,原共和国的总统签字发话,命令这支军队无条件投降,接受第二共和国的收编。阿托纳撕毁电报,躺在床上,百战百胜的归宿最终是不战而降,这结局他拒绝接受。当晚,下属走进阿托纳的帐篷,掀开他的毛毯,看到阿托纳苍白的皮肤下面涌动着一团团细小的能量,一只只蛆虫钻出毛孔,蛆虫变成蛹,蛹变成苍蝇,苍蝇展开翅膀,还未飞离便化为一缕缕粉末。不几分钟,阿托纳便剥落为一具泛黄的骸骨,在他身边,放着一个戒指、一只怀表。

军医走进阿托纳的帐篷,取出自己精致的金属器具,翻开一截指骨,他说:“这是十五年前的尸体。”他拿起那只怀表,拧上发条,它开始转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1965年,阿美嘉的戒指

1965年,这个世纪已经老去。三十五岁的阿美嘉梦到二十年前,1945年的那个冬天,十五岁的姑娘还喜欢咀嚼简单的童谣,像一个女孩,从不发育。第二共和国正式成立,人们纷纷走上街道,等待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阿莫多陷在轮椅上,与之浑然一体,他想起1900年那个正午,那个翻滚的头冠,还有那片红色。阿美嘉站在铺砌街道的一块巨石上,感觉小腿发痒,低头看到一株植物,它钻出石缝,碰到她的身体,冰凉如雪。此时,太阳已经升起,阿美嘉的注意力被植物占去,她看到它的顶端,正生出鲜艳的花来。那天,她见到了父亲的骸骨和他的两件遗物。,由一个退役的士兵捎带过来,骸骨装在一个布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