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五百三十年,乔达摩·悉达多已在菩提树下枯坐了七天七夜。

他骨瘦如柴,被太阳晒得焦黑,仍然不能觉悟。

这位年轻人的思维一片混乱。他回忆三十五年来经历的种种无常:七岁丧母,十四岁目睹生老病死并为之震惊,二十九岁出家修行,卧荆棘睡牛粪,尝遍人间苦……想到这里,他恨不能挥拳砸碎整个世界。

但这是不可能的。迦毗罗卫国净饭王之子的胃囊中只有牧女奉献的一点儿鹿奶,外加之前吃的一些种子和草根。

这些种子、草根和鹿奶正在混和,产生强烈的化学反应,使他腹痛如绞。

何况,他还害着急性肝炎。

他万念俱灰。但这时出现了奇迹。

明亮度超过任何星斗的一束耀眼光辉,两度在空中缓慢划过,升至天顶,又向东逸去。

深夜,王子忽然惊醒。黑漆漆的山谷中传来轻微的不明声响。他竭力想听清这夜幕下的神秘动静,心中渐生惧意。

随后又响起了一种他无从辨别的声音,因为这种声音在这个世界的历史中,人类还从来没有听到过。

早晨,在眼睛逐渐适应光线时,他看到了“新石”。

这最新呈现的东西是一个长方形的板块,它似乎是用完全透明的物质制造的,断续地发出一种单调而反复的颤音,并辐射出旋转的光轮。

乔达摩·悉达多感到胃部和肝区的疼痛减轻了,头脑猛地一震,摆脱了呆滞,意识也变得清晰。光轮继续探入王子的灰皮质。凡夫俗子的大脑开始发生质变。

他自觉内心跃起一个越升越高的精神境界。它超越了男人自身的视力和听力限制,突破了时间和空间的障碍。他心如平镜,烦恼全部消除,疑惑尽皆澄清,豁然觉悟到了宇宙、人生的真实本质。

成佛原来不过瞬间的事哪。

佛陀——现在或许可以这么称呼这个人了——摇摇摆摆站起身来,有种异样的兴奋。这时他揉揉眼,发现并没有什么外来异物存在。

“新石”、颤音和光轮,大概是自己悟道时所见的世界真相之一部分吧。

大喜之下,他便往山下走。他遇到了两个商人。

“来吧,今天我请客。”他兴高采烈地招呼他们。

他怎么了?商人疑惑地看着这个衣衫褴褛的怪物,害怕地说:“不,我们已为您准备好了食物。”

但他们却像被磁力吸附住一般,向佛陀走去。

此时,古印度的太阳,仍在远方毒辣地旋转。在它的光影下,一切都还看不出有什么希望。

小村中落下一道蓝光。

它降落时掠过树梢,使树叶变黑了。如果使用盖革仪的话,能够探测出辐射的存在。

次年,这些树木的生长速率加快。这种情况,也发生在附近田地的水稻身上。

在帝国的文献中,有不少关于客星犯境的记载,但这一起不明飞行物事件,古籍中却没有任何实录。

只有少数村民注意到了这番奇迹,但把它同上苍及祖宗联系了起来。

后来有人看见,在通往村口的驿道上,走来了一个邋里邋遢的托钵僧。村里人还从没见过和尚呢。这真是一桩奇事。

多少年以后,村庄的面貌和生活都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是多了一座叫做圆觉寺的庙宇。

年少的僧人慧安这天一大早溜出寺庙后门,爬上后山。他看见东方的天际伏着一片一动不动而形状规则的朝霞。它有点像村里水牛腥红的内脏。慧安为自己的联想感到不安,赶忙说了一声“阿弥陀佛”。

这奇怪的朝霞是七天前出现的。最初它还只有一颗核桃仁般大小,现在开放成一株巨大的睡莲了,连朝阳都迟迟跃不出它势力的遮掩。

它与即将到来的香客有什么关系?

慧安很希望见一见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村子地处偏僻,香客不多,外乡人来得就更少了。来小庙礼佛的,基本上都是本村那些粗俗不堪的农民。他们连钱都捐不出几文。因此圆觉寺的香火一直不旺。好些个和尚都投奔外地的大寺去了。

是方丈弘明法师七天前说有香客要来的。

一抹晨曦擦着那朝霞的边儿飞了过去,后者竟毛茸茸颤抖了一下。这一瞬间,慧安分明看见朝霞深处有一种血肉模糊的东西,还闪着刀兵一样的亮光呢。他吃了一惊。这是什么东西呢?

他赶忙回到寺庙。佛像的肃穆,使他为刚才的慌乱而惭愧,检讨起修行的浅薄。他本是穷人家的孩子。为了还愿,家里人才把他送入圆觉寺。他默念了一阵《法华经》,心情才稍微平静。

但紧跟着寺里又出了另一桩怪事。

一大早,那叫道信的精于美工的僧人在给破旧不堪的如来佛上釉彩时,佛像喉咙里忽然发出难听的咯咯声。随即,佛像无缘无故一头栽了下来,摔掉了脑袋。道信分明看见泥土做的颈腔里流出了一些黏稠的暗红液体。

大伙儿议论纷纷,又说不出个所以然,都把目光投向禅房。

弘明法师七天前就把自己关在了禅房中,说是要闭关打坐,等香客到了再出来。弘明法师被认为是寺中唯一得道的人。只有他能够把事情说个透彻。可是谁也不敢去惊动他。方丈有一道指示,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入禅房。

香客就要来了,寺里又出了不祥,法师怎么还不露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真是急煞人也。

僧众不约而同地这么想。

ek,ek,ek……

像是谁在念一首听不懂的诗。

声音像细细的小刀在神经末梢上来回蹭。弘明法师的枯禅再也坐不住了。

他费劲地睁开害白内障的老眼,昏昏噩噩地搜索念诗的人。但迎面而来的是禅房的四壁黑暗。他坐在这幽冥深渊的底部,像佛陀未悟道前坐在菩提树下,一时里一筹莫展。

七天前这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忽然响了起来,好像就在附近,在通往小村的驿道上,在冒着炊烟的农舍旁,而不是在难以捉摸的时空深处。

想到时空,法师记忆中出现了马蜂般搅在一起的群星。那真是一团糟。它们在烧灼个不停。似乎借助这意识中的亮光,他的视力暂时好转了。禅房内的黑暗也减弱了。铅墙泛出沉甸甸的寒光,这使法师稍微有些宽心。

但是,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ek,ek,ek……

一声声迫近,好像就在门前。

它勾起了弘明对死的恐惧。这样一种情绪,这些年他是少有了。即便偶尔冒出,也绝不让外人知晓。

在公众面前,他是得道高僧。但是,只有他明白,自己是个罪孽深重的俗人。

似乎有人在敲门。

恐惧转而变成了强烈的求生愿望。孤寂的弘明在心底发出叫喊:啊,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