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忧山(第3/9页)

傍晚,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座石桥,桥上打一横标,上写“欢迎各界人士前来乐止县投资合作”。原来不知不觉就要逃出忧山了,韩愈觉得太容易了一些。隐约见那边树影婆娑,似闻鸟鸣。妻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她说:“我累了。再也不想走了。”

韩愈说:“不行,我们还没逃出忧山。”

然而此时他心中却对忧山充满留恋。

“逃出忧山?”

妻子像学外语一样复述韩愈的话,使他感到陌生。他使用了“逃出忧山”这几个字,而不是“走出忧山”或“离开忧山”,甚至“告别忧山”。这是一种立场或态度么?忧山是危险的代名词。但韩愈觉得这样的结论仍然很表面化。

他含混地重复:“是逃出忧山。”

“那么,就算是逃出忧山,休息一会儿又有什么不好呢?”

妻子的声音柔软,像海妖的歌声。这时晚霞从西边化开来,点燃深不可测的三原色。周遭的稻田、树林、小桥和流水皆自成格局。忧山的恐怖,仿佛正在不可避免地幻化成韩愈毕生寻找的一种美感。韩愈心中告诫,这无非又是一个骗局,但他却不能御其诱惑。那两辆拾来的自行车在他们面前偎立着。妻子以迷蒙的眼神打量着它们,韩愈的心为之一动。他想,他终于挫败了妻子企图在大佛脚背上与他重逢的阴谋,但这一天他又确实在与妻子结伴同行。这的确是一个悖论。夫妇同行这样的情形,算来已经很久没有过了。因此,他以另一种形式遭遇了失败。妻子一直善于临场发挥,化敌为友,利用危机作为台阶,于是,她最终有可能成为他们关系中的胜利者。

“告诉你不要胡思乱想,你又在想什么?”乐止县快到了,果然,妻子的语气渐趋强硬。

“没想什么。”

“你是不是在想,要是我们早点重游忧山,我们的关系也不会恶化到这种地步?”

“未必。”

“你为什么要急着逃出忧山?”

“不是要逃命么?”

“谁要逃命呀?”

女人嗤笑一声,像是看透了韩愈的虚伪,同时也看到了他的结局。韩愈回忆起一路上车船辗转的艰辛,想起离开北方城市时的无奈心境,对于忧山愈发滋生了幽幽的迷情。

他的问题在于他不知道女人把什么看得更重。他缺乏要挟她的办法。四年中,他浪费了许多时机。现在,他肯定又在浪费另一个大好时机。忧山危险表面之后的东西,可能就隐含在这里。

北方那座城市的一切现在毕竟在感觉上已经很疏远了。

这时暮色沉降下来,天空中逐渐铺排上了星星,一会儿,已能分辨出星座的形状。这星星,在北方那座城市被灯火和废气污染的夜空中,是始终隐遁的。此时的星空似乎什么地方与平常的星空不同。韩愈妻子的脸有一半融在星光中,显出年轻的假象。出了一会神,这张脸依在了男人的肩上。韩愈大出意料,没有能够避开,如同被一阵核辐射击中似的感觉所袭,他猛烈地想吐。一旁石桥的轮廓开始模糊着后退。但这样也不能持久,因为野地里的寒意已从四面八方冒出,竟有秋冬之交的气象,全然不似此时的时令。韩愈逃出忧山的意志弱化了。他转眼见不远处有一个路边店,心想今晚确实不能再赶路了,便示意到里面过夜。

这店是随处可见的那种农户开的小饭馆,兼做客栈,主要招待长途汽车司机。里面也停电了,黑漆漆的。他们招呼一声,没人响应。所幸,还是找到了一根蜡烛,一包火柴。搜到了一些冷食,两人胡乱吃了一气。又发现有一张床铺。韩愈犹豫着,心想他和女人很长时间都是分床睡的。

但是在这个夜晚,韩愈与妻子树藤一样缠绕在一起。他吻她全身,打着抖。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同过床了。韩愈正欲行事,却见一束星光猛然从窗外刺入,像一道刻薄的眼光,洞察了他们的全部行为。韩愈顿然不行。

“睡吧。”韩愈沉闷地说,好像一个童男,为自己初尝禁果时的无能,而感到羞涩和不安。然而他随即振奋地想到,他居然在最后一刻战胜了女人的诱惑,避免了重蹈四年前忧山小客栈中的覆辙。

他们还在忧山啊。

这时,韩愈忽然忘记了自己所来何处。

女人又开始抽泣。这种哭声韩愈以前似也听闻,一如竹箫。

半夜,韩愈被强烈的感觉拽醒。窗外一颗星星好大好大,正把光芒在他脸上狂吻。星星怎么可能有这么大呢?而且那光芒扫过面皮,确实具有针扎的实感。昨夜就是这颗星星把眼光探入的吧。韩愈一惊。这时他发现妻子不在身边。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没有听到回音。

韩愈凑到窗口,看到外面广阔的田野被星光映得雪亮。巨幅的夜空好像正在熊熊燃烧。他冲出房间,看见小石桥上磷火闪闪,停在门口的自行车已经不见。白亮刺目的夜雾中,似乎有一个黑影在田野间飞跑。好像是人,又不是人。他朝那东西追去,又呼唤了一声妻子。那东西不作回答,只一颤,便消失了。韩愈心中奇怪而惊恐,折回屋里,却见妻子端坐床上,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

韩愈狐疑地问:“你刚才到哪里去了?”

女人的回答充满戒备:“睡到半夜,我想起没有关门,便去关门了。”

韩愈问:“又没有人,为什么要关门?”

女人狼一般盯着他不说话。

韩愈又说:“我刚才叫你你怎么不回答?”

她说:“你什么时候叫我了?”

韩愈想继续询问,却咽回了话语。他看看床,上面只有他睡过的痕迹。她似看穿了男人的心思,便作冷笑状。

“这几分钟,你以为我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还没问你干什么去了。”她说。

这时,窗口的星光已然黯淡下来,不再有惊惧的景象。韩愈感到自己好像在遥远陌生的行星上跋涉。他淡淡地说:“再睡吧。”却再睡不着。他有些后悔昨晚没有坚持赶路。他开始琢磨自己的潜意识。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失踪了,唯有妻子还紧跟着?

想到这一层,他忽然欠身坐起,说:“不要再睡了,我们立即上路。”

妻子说:“这么着急吗?乐止县就在对面。我们又不是遭到了通缉。”

韩愈一震,想到了在北方那座城市里发生的一系列往事。他喃喃说:“你怎么知道不是呢?”

“是了,我们也许是在做梦,也许是被洗去了记忆,也许,我们根本就不是夫妻。”她用嘲讽的口吻说。

女人对韩愈的要挟是从一年前开始的。她威胁说如果他不再爱她,她就要把她知道的事情闹到他的单位去。韩愈开始以为她仅是说说而已,后来才明白她的确掌握不少内情。她是怎么知道的,他一直没有打探出来。大概,妻子在这事上使用了反侦察术。他们有可能仅是名义上的夫妻。她或许是公安局的一名干部,一开始就用美人计打入了敌人内部。她在等待获取最后的证据,然后就把韩愈送上法庭。从那时起韩愈重游忧山的意念便日益强烈。但他只能在她允许的最大限度内疯狂逃逸。而她却先人一步提出了重游忧山的方案,这是她的过人之处。韩愈便不得不逃出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