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的立场

裴雁来住在安保极好的高档公寓楼区里,没人带着,我不可能进得去。

我在他身后两米外停下脚步,他从兜里摸出一片掌心大小的蓝色小卡。

骨节分明、线条流畅的一双手往感应器上轻扫,LED小灯闪两下,由红转蓝。清脆的“滴”声响,高大冰冷的铁门缓缓敞开。

保安是个中年男人,本来在屋子里坐着抽烟,空调打着二十七度的暖风,把玻璃笼上胡乱的雾。看见我,他掐了烟,打开门把头探进寒风。

我离裴雁来不近,脸又生,神情带着股奇特的忐忑。保安估计是将我当成了什么图谋不轨的小贼,企图将我阻拦在外。

他皱着眉,面色不善:“一卡一人。”

风很大,这时应景地呜呜吹了起来。

我看他,又去看裴雁来的背影,心虚又怕说错话,干脆闭嘴。我心里局促,只像个傻子似的把手从兜里拿出来,蠢笨地做出一副冷静而坚定的模样。

或许是因为心情不怎么好,裴雁来多少显得冷漠。

“你好。”他指向我,“我带来的。”

我胸口“嘭”得一震,心率有些不齐,激得我喉咙发紧。

他带来的——听起来就像是在说“我们”,也像是在说我和他是“一起的”。微妙的快感和荒诞的自得缠住神经的触手,让我战栗。

保安却相当恪尽职守,听了这话,还是犹豫地从手边抽出统一发放的牛皮本,夹着黑色中性笔,要朝我递过来。

他坚持:“那你得登个记。”

“未知来访者登记表”的列数很多,要想填写完整得费点功夫。

我打算接过来,但我对裴雁来的目光十分敏感。

他的目光没处着落。

和母亲的交锋应该耗尽他表演的兴致,连样子都懒得再做。他没再和保安多话,单手拉住我外套的帽子,把我拖拽着扔进门内。

很粗鲁,很蛮横,很不讲理。

保安手还僵在那儿:“哎,你这……”

我被迫倒着走出两步,面朝一脸错愕的保安,脸部肌肉抽搐了几下,尴尬地挤出一个不熟练的笑容。

跨过铁门。

“这位是我的客人。”裴雁来重复,“我带他来的。”

短短几分钟内,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了。笨重的心脏几乎跃起,被扯住的后颈也开始发麻。

半拉半拖着走进小区,他才松手。

我自觉衣冠不整,假模假式地整理后,问:“登记簿不填没有问题吗?安保既然有规矩,不听是不是不太好。”

我不觉得问题很蠢,但裴雁来不理我。

这条路很长,我就这样落半步跟在身后。

差一刻钟到八点钟,一些家庭晚饭吃得晚,这个时候还在炒菜,油烟和辣子的味道飘出来,呛得我又想流眼泪。

他走得快,我步速被迫提高。

“裴……”我边吸鼻子边改口问:“你家住哪栋?”

谁家在做辣椒塞肉,我没忍住伸手抹了一把眼角。

没人应答。

路灯下敞亮,但光后的阴影晦涩难明。我低着头,地上并排的两只影子却相距甚远。

“被住户带进来的访客不用填,少操点心。”

我本以为他今晚不会开口了,心思早不在那张表上,我愣了有几秒,才慢半拍应了声哦。

估计看起来不太聪明。

“你也一个人住?”大概因为境遇相似。我想起他妈妈那辆开往相反方向的车,心里冒起这个猜测。

“嗯。”裴雁来回答得倒是爽快。

他带点儿难见的散漫,垂眼不知道在看什么,不经意哈出一口热气,在空气里凝成团模糊又易碎的形状。

我识趣没再接话,只在心里替他补了个“独居万岁”。

停在一扇单元门前,裴雁来转过身,意思十分明显。

到地方了,我该滚了。

我本就没奢求能登堂入室。对裴雁来这种生物来说,允许我这种杂碎侵犯他的领域,那才是天方夜谭。

“那我走了。”我说。

他很短促地笑一声,像听了笑话,“那我送你?”

“如果你愿意,也可以。”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胆子反唇相讥。

裴雁来不冷不热地撩了撩眼皮:“林小山。”

要了命了。

他叫我名字叫得格外性感,像是从天堂叛逃的路西法在召唤他的信徒,即便明白这是魔鬼的低语,我也无法抵抗。

嘴巴先过脑子,我下意识脱口而出,怂得活像在床上阳委的丈夫:“我错了。你上楼,我待会儿就走。”

裴雁来没说话,只抄着兜,歪头看着我。

我吞咽口水,往后趔了两步:“……马上,我马上就走。”

裴雁来瞥我一眼,转身开完密码锁,楼道门关上,连个背影都没留给我。

半分钟后,楼上某个房间亮起灯。

保安这次没拦我,他甚至连保安室都没出。

裴雁来家的那栋楼,离小区围栏旁的马路最近。围栏边上没有公共长椅,我又在附近蹲了挺久,才踩着发僵的脚回家。

笑话,乖乖听话,我就不是我了。

只是那次默许像是铜墙铁壁因乍寒而裂开的一条小缝,在我还没来得及察觉的时候就悄然弥合不见。

之后是寒假。我见不到他,但我想见他。

我特地买了望远镜,天黑后会偷偷潜到围栏旁,坐着蹲着站着,从窗口窥伺。幸运的话,入夜前能听见他拉小提琴。

听歌识曲,他喜欢维瓦尔弟,四季恒久,四时难留。

说起来好笑,几天过去,人行道上的大理石球都被我坐得光滑了。

年二十八,我妈来了电话。

她热情地嘘寒问暖,我敷衍地应付几声。

两三分钟无意义的对话后,她问:“要不要到这边,和我还有高凯一起过年?”

高凯是她的现任男友,在知名的本地律所做管理层,年轻英俊的多金精英。单看物质条件,确实配得上那天仙似的妈。

我妈一向不会弯弯绕绕,没等我出声质疑就直接将意图坦白。

“你高叔叔想见见你,他提的。”

我并不想见我不熟悉的母亲的男朋友,除了尴尬和难堪以外,我想不到别的形容词来描述那种令我恶寒的场面。

“不了。”

我的拒绝没激起波澜,她“哦”了一声,然后又问了一遍:“真不来?”

“怎么?你这么喜欢他?”她很少在这种问题上重复第二遍。

她罕见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我说:“宝贝,我这回打算结婚。”

说实话,听到这话我脑子木了一下,像是有座山从面门上压了下来,刚巧将我口鼻都闷住。

他妈的,她可真是我妈。

这么多年我一直逃避,不敢撕开的这道疤被她亲手扯开,露出里面压根没愈合的血肉。裂开后,还在流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