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江厌辞已经把话说完。他沉默地看着月皊坐在他面前吧嗒吧嗒掉眼泪。她的眼泪像是哭不尽,皎白赛雪的面颊哭得蜜了层红晕。她如此,竟好像他把她怎么样了似的。

江厌辞以前并非没接触过女子,同门手足里亦有女子,可她们和月皊完全不一样。

月皊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她胡乱用手背蹭了蹭脸上的泪渍,又站起身哽咽地开口:“我、我……”

她望着江厌辞的眼睛,又突然掉落一颗沉甸甸的泪珠。她立刻抿起唇,不敢说话了,她怕一开口哭腔更浓,多丢人呀。她小小地向后退了一步,连她自己也不清楚代表什么意思地点了下头,然后落荒而逃般转身快步往外走。

江厌辞目送月皊离去的背影,待她出了屋子,他才收回视线。他垂首,目光落在自己的右臂,纱布一层又一层裹住他的小臂,在结扣处被月皊系了个蝴蝶结。

江厌辞目光顿了顿,在那个蝴蝶结上多看了两眼。

月皊从里间出来,迎面遇见孙福,她低下头藏起哭湿了的脸,快步往自己的小间走去。

即使是白日,一进了她那间狭窄的小间,周围一下子就暗了下来。

月皊在木板床坐下,耳畔回响着江厌辞刚刚对她说的话。他说的那些话,最后只剩一句反反复复萦绕在她耳畔——

“你本无辜。”

这么久了,终于有一个人对她说她是无辜的。她多少次躲在被子里哭,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做错什么了呢?

为什么她生来就是有罪的呢?

没有房门的小小夹间,完全不隔音。月皊听得见外面婢女的脚步声,还有孙福笑呵呵的说话声。

她躺下来,用薄薄的被子将自己的头脸完全裹起来,免得啜涕声溢出来,被旁人听了去。

眼泪打湿了枕头,再弄湿了她的脸。在漆黑又闷人的被子里,月皊哭着哭着,哭得睡着了。

·

东篱依了江云蓉的吩咐,出了府,往陈家去。陈家祖上几代都是富商,人人长了颗非常会赚钱的脑子。按理说,都是聪明人。可是陈家人的聪明却只在赚钱一件事上,其他事情干什么都不行。

家里足够富裕了,总忍不住想往官场上闯一闯。陈家人丁旺盛,老少爷们也不是没买过小官,可陈家人的脑子长得偏,即使是最简单的公务也不好,捐钱再多买来的官也做不长久。

陈家人也想从娃娃抓起,请了多少名师进门教导子孙。可陈家的子孙们,自会说话就会打算盘,但是让他们读书写文章,简直是要了命。

长此以往,陈家人也逐渐歇了旁的心思,专心做生意。是以,陈家在长安的确算得上有钱人,可又因为家里办过很多啼笑皆非的事情,长安的名门贵族们大多看不上陈家。

陈六郎听说江云蓉身边的婢女求见,立马推开怀里的小妾,提起裤子往外跑,在花厅里见了东篱。

“东篱姐姐有什么事情?”陈六郎笑眯眯地亲自给东篱倒了茶水。

“这可使不得。”东篱侧了侧身,没接陈六郎递过来的茶水。

她轻咳了一声,语气随意般开口:“我家娘子着我过来问一句,六郎还想买人吗?”

“买谁啊?”陈六郎脱口而出。

东篱在心里骂了句“真是个傻子”,嘴上却说:“还能有谁?六郎还想去我们府上买谁?”

陈六郎愣了一下,立马眉开眼笑。他将手里的茶杯放下,从东篱身侧绕到她面前,笑着问:“东篱姐姐,这事儿还能有戏不成?”

东篱没有立刻答话,只因她心里也在纳闷。月皊如今已经到了江厌辞屋子里,就算她的身契还在江云蓉说中,江云蓉想随手将人卖了也是不太现实。

出门时,江云蓉在气头上,东篱也没敢多问,不知道江云蓉到底怎么想的。此时她只能道:“我家娘子只是着我过来问一句。”

“买啊!”陈六郎拍了拍胸脯,眼睛瞪得明亮。

月皊生得那般天香国色,见过她的郎君哪个不心动?陈六郎也是的的确确觊觎着月皊的风姿。

可他想买月皊却不是自己享用,而是要用来赚大钱的。

·

月皊醒来时,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她迷迷糊糊坐起来,用手心揉了揉闷疼的额角。她的手放下来时,碰到那个食盒。月皊蹙着眉捧了食盒在膝上。

她想了又想,实在想不出来这盒金子会是谁送给她的。江云蓉为了坑害她故意送来的?

月皊摇了摇头,觉得不是。

她将盒子里的红绸布拿出来,凑到鼻前轻嗅,闻到一点点淡淡的香料气味儿。

辨了辨,好像是薰桔香。

月皊心里有了个猜测,却也不敢确定。

“娘子!”花彤站在布帘外。

听到花彤的声音,亲切的感觉顿时袭来,月皊赶忙将食盒放在一旁,让花彤进来。

待花彤挨着她坐下,月皊立刻拉过她的手,软声问她:“你都好了是不是?不再烧了是不是?”

“早就好啦!我身子骨那么硬朗,小小风寒才不能把我怎么样呢!”花彤皱眉,反握了月皊的手,“娘子,你的手怎么这么烫?是不是病了?”

“刚睡醒,在被子里捂的吧。”

花彤听说江云蓉气势汹汹来过一趟,这才抽空偷跑出来,瞧瞧月皊。小间里昏暗,花彤并没能看见月皊脸颊上哭过的痕迹。反倒听着月皊语气温软,放下心来。

她没待多久,就得回去。

月皊拉拉她的手,说:“你再等等,我跟吴嬷嬷说一说让你回来我身边。”

花彤立在门口,一手已挑起帘子。她回头冲月皊笑。

“那我等着!”她的小圆脸笑得灿烂。

花彤走了之后,月皊从小间里出来,望向外面的天色,原来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芳甸瞧了一眼月皊脸上哭过的痕迹,收回视线,温声道:“三郎去了前院,孙公公跟了去。孙公公走前吩咐过,姨娘睡着不要吵着您,将晚膳温着。姨娘现在可是要用膳?”

月皊点点头。

芳甸带着两个小丫鬟将晚膳摆上来,月皊安静地小口地吃了一些,胃口不太好。

许是她蒙在被子里睡了一觉,身上觉得很不舒服,简单用过晚膳之后,月皊在院子里闲走了一会儿,任由夜里的凉风吹在她身上,还是没能褪去她体内的闷气。

她想沐浴。

月皊停下脚步,微微抬起下巴,仰望着夜幕中近满的白月。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往浴室去。

府里有一处很大的浴室,里面摆着三五个浴桶,供府里的婢女们沐浴。甚至是一些不太得宠的小妾,有时候也在这里用水。

月皊去时里面没有旁人。

她杵在那几个掉了漆的浴桶旁,眉心拧巴着。她以前很喜欢沐浴,自己的住处有两间浴室,一间放着浴桶,一间淋浴。她如今住的那个小夹间,就是在那两个浴室中间辟出来的。她平日里沐浴讲究得很,根本不可能和别人共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