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囚笼重重(第4/12页)

干爹想了想,坦率地说:“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上来。宇宙学本来就是一门非常年轻的学科,关于空间膨胀的问题还没人考虑得这么细。”

楚天乐跳到另一个问题:“干爹,宇宙膨胀时,光速变化不?”

“光速不变,但光会被膨胀的空间‘拖着走’。比如宇宙暴涨阶段从10-36秒开始,到10-34秒为止,宇宙的大小膨胀了1043倍,它发展到今天是各向同性的,可是,按照世界的定域性原理,不可能有超光速的因果关系。所以在这10-34秒中,光信号必定能传递到小宇宙的所有区域,才能造就宇宙的各向同性。但这远远超过了‘正常光速’所能达到的尺度。”

“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宇宙正膨胀时,光会变快;停止膨胀时光就恢复正常,得按膨胀后的实际距离和光的‘正常速度’来花费它的时间了。对不对?”

干爹笑着说:“这样说也未尝不可,就像我们习惯说太阳绕地球东升西落,但本质上还是地球的自转。”

天乐又跳到另一个问题:“干爹,大爆炸时的‘粒子汤’会随空间膨胀而变得稀薄,但空间本身呢?是不是空间本身也变‘稀疏’了?”

“空间只是真空,真空无所谓稀疏与否……”

楚天乐马上反驳:“干爹你说得不对!”

干爹逗他:“咋不对了?说说。”

“真空不空。真空能够因量子起伏而不停地产生虚粒子对,像电子—正电子对,夸克—反夸克对,并且它们有可能转化为实粒子;真空在引力场中会弯曲,弯曲空间产生虚粒子对的几率更大;狄拉克还说宇宙膨胀时也会产生更多的负能电子对;真空有真空能,即零点能,其密度不随宇宙膨胀而改变,所以宇宙膨胀的最终结局,可能使宇宙由辐射主导转化为物质主导再转化为真空能主导。真空有阻抗,它与光速有密切关系。真空中每单位空间存在数量有限、转瞬即逝的粒子,而真空阻抗与粒子电荷数的平方有关,与粒子质量无关。”他引经据典地说了一大通,然后说,“干爹,这些都是已被证实的事实或有力的假说,它们都暗指真空有深层结构。只要有深层结构,就应该在膨胀时变‘稀疏’——当然,说它‘稀疏’只是直观的比喻。但不管怎样,我认为有这么三点:1、空间和物质一样,同样是一种物理实在。2、它有深层结构。3、空间的宏观胀缩会在微观结构上有所表现。有人说空间只是物质的性质,就像‘锋利’只是刀刃的属性,我不赞成这种说法。我觉得它太虚无了。”

干爹有点儿惊奇,天乐能脱口说出对真空的这三个观点,其正误姑且不论,至少说明这孩子曾认真思考过。他考虑一会儿,最终摇摇头:

“我的小哈勃,这个问题我答不上来,而且眼下恐怕没有哪个科学家能给出确切回答。据我的印象,人类对空间或者说真空的了解还只是蜻蜓点水,是对其外在状态的浅显描述,没有深入到本质。也许物理学的下一个重大突破就是对真空的真正认识。”

楚天乐安静了片刻,星光在他的眸子中闪烁,两人哈出的水汽在寒冽的夜空中凝成团团白雾。万籁俱静,尘世仿佛离得很远。干爹说:

“你问了这么多问题,我发现你对真空最感兴趣。”

“没错。看了这么多书,我最弄不懂的就是真空的本质,云里雾里,越看越糊涂。我想这正说明它有待认识,因为干爹你说过,宇宙的真相常常是最简约的。”

“好!好好研究,将来提出个有关真空的楚哈勃定理,在未来的天文学专著中排在哈勃定理之后。”干爹搓搓手,搓搓耳朵。“外边太冷,咱们下去吧。”

这次冬夜闲聊中,干爹对天乐的“鬼灵精”有了更深的认识。这小子的思维虽然还幼稚,但贵在不循常规,不像在学校里用填鸭方式喂出来的学生,后者常常被“经典答案”的框框给框住了。他还看到天乐的另一个思维特点,就是更关心那些整体性的问题——正如他崇敬的哈勃一样。拿哈勃与同时代另一个伟大的天文学家巴德相比,巴德更关心对具体星系的解析,而哈勃则侧重于对宇宙整体的认识。也许,假以时日,天乐也会成为哈勃那样的科学巨擘,可惜——

这个可怜孩子不会有太多的时日,这朵天才之花肯定等不到怒放就要凋谢。

干爹看看他闪烁着星光的晶亮眸子,把苦楚压在心底。从那以后,他教天乐更起劲了,可以说父子俩都上了瘾。他不指望天乐在短暂的生命中真能提出什么定理,做出什么惊世成就,但他至少要让孩子活得有滋有味。那时他(以及楚天乐)都不会想到,一个11岁孩子的幼稚的猜想,有一天会发展成一套革命性的“三态真空理论”。

山中日子一天天过去。楚天乐的少年时代没怎么认真上学,现在他像久旱干裂的土地一样狂热地汲取着知识。山中的三人生活过得很充实,可惜病魔并没放过他。他的病情一直在发展,行走越来越困难,说话开始发音不清,好在智力没受影响。医学资料中说,这种病人有30%的人会智力受损,那么,他没有在这30%之中,实在是不幸中之大幸。

在干爹为他打开智慧之门后,这种庆幸感越来越强烈。

这一年他发现了妈和干爹的私情——其实如果追索起因,这事多少是他勾起来的。一个盛夏的满月之夜,临睡前,妈伺候两个残疾人洗了热水澡,把他们安顿到院中乘凉。过一会儿,妈也洗完澡出来了,穿着布做的短裤和内衣,站在风口吹头发。这个年代恐怕没人会穿这种自制的内衣裤了,但她在“山穷水尽”的那几年里苦惯了,俭省成癖,现在又住在深山,下山一趟不容易,所以一般都是自己做衣服。这些粗制的衣服遮不住一个40岁女人的活力,那天月光如水,勾勒住一具丰腴健壮的身体,胸脯饱满,脊背浑圆,一头黑油油的长发在身后飘拂。楚天乐和干爹都注意到了这幅颇具美感的剪影,天乐脱口说:

“妈耶,我真不知道你原来这么漂亮!年轻时你一定是个大美人!”

月光下他看到(感觉到)妈的脸红了,她飞快地看了干爹一眼,那两人的目光在夜空中怦然相撞,然后都赶紧收回目光,显得有些慌乱。妈羞涩地说:

“你个憨娃子,哪有当儿子的这样说妈的。”

干爹已经平静下来,笑着凑趣:“你妈说得对,你真是个憨娃子——说什么你妈年轻时漂亮,她这会儿也不老哇。”

那天三人还说些什么楚天乐已经忘记了,后来他回屋睡觉,那俩人却迟迟未回。天乐从窗户里往外看,看到的是另一幅颇具美感的剪影:在一轮明月的映照下,干爹立在妈的身后,两手环抱在她的胸前,妈把头向后斜靠在干爹的肩膀上,身体好像瘫软了。两人不说话,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贴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