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渭水不洗口赋起

各家给凑的钱,当然不是已被禁止使用的前汉五铢钱,而是本朝最新的法定货币“货布”。

这货布模仿周朝的布币,不是电视上常见到的孔方兄,竟是有棱有角,样子像个铲头。它长二寸五分,广一寸,其文是悬针篆,右曰“货”左曰“布”,看上去还挺精致的。重二十五铢,相当于小额的货泉二十五枚。

第五伦让人将各家所赠奉钱收一起,又将第五霸给他的“生活费”,两万钱也放了进去。

一共八万钱,便是3200枚货布,也够沉了。

第五伦抓起几枚货布,手摸着上面的悬针篆,感慨道:“诸位昆父宗兄赠我奉钱,是因为常安城中与郡县不同,凡事必以钱交易,不然便是触犯律令,要去钟官服役。诸位唯恐我孤身为郎,钱帛乏用,举手触禁,也让外郡的郎官同僚笑话。”

“可我也知道,这些钱,来之不易。”

第五伦道:“朝廷八月案比算人,查验户口。民十五以上者,每人要交120钱,此为算赋;而七岁到十四岁者,每人交23钱。加起来,一户五到八口,每年必须凑数百上千钱来,还不得以粮食代缴,只能拿出家中粮秣布匹去集市贸易。”

因为第四咸在,第五伦也不抨击奸商压谷价牟取暴利了,只道:“近年来赋税无常,许多人因凑不齐算赋,不得不为官府服役来偿。或被遣去西海郡与诸羌作战,或拉着粮车前往北方匈奴。背井离乡,寒暑侵袭,常常物故于道。”

每个里都有这样的人,来送第五伦的不止是各家族长,还有些看热闹的普通百姓,这一席话,说得他们心有戚戚。

说到这,第五伦竟将手里的钱重重扔回车里,叮当有声:“所以临渠乡的宗族里民,比我更缺钱!我大不了吃食省一些,衣裳穿旧一些,可汝等缺钱,却要付出性命代价!”

前朝鲍宣有七亡七死之说,其中二亡便是县官一年多次收取更赋租税;三亡则为贪吏勒索贿赂;五亡是苛吏频繁征发徭役,让百姓失农桑时。

新朝状况并无改善,七亡威胁之下,普通人家每年的钱都不够用,就更别提王莽动不动来次货币改革,让屯钱备灾的人家遭遇重创。吃一堑长一智,大家只能临时凑钱,不够的话,便找大户借高利贷。

第五伦打听过,本乡最喜欢搞赊贷的豪右,正是第一氏!利息也不算高,百分之二三十而已,但第五伦连这点利,也要给他家刨了!

第五伦言罢,便让人将八万钱一分为二,四万放在自己的车上,另外四万,则拎到各家族长面前。

他走上前去,朝他们作揖道:“这些钱既然是昆父兄弟所资助,不如聚在一起,称之为‘义钱’,暂且交由我大父保管!”

“与义仓一样,义钱专门借给那些因年灾绝收,而凑不齐算赋口赋,急于用钱的人。但与义仓不同,不限于第五里,从第三到第八诸家,皆可由族长写个契券为凭,来我家借贷。等过了最艰难的时节还上即可,不收利息!不收利息!不收利息!”

他高声强调了三遍,此言一出,不等族长们表态,围观的普通百姓佃农先是一愣,旋即便大声欢呼起来。

“第五郎君高义!”

这声音太过高昂迅猛,而各家族长面面相觑,都有些始料未及。

因为里面也混了第五里的钱,倒也不全算“慷他人之慨”,只是他们偶尔也会放贷牟利。不过仔细想想,自从王田私属之令颁布后,小豪强确实很难通过赊贷,逼迫负债的农夫出卖田产,沦为奴婢了,对各家利益损害不算太大。

更何况第五伦这样做,占据了宗族相帮的大义,谁反对,谁就会遭到族人唾弃。

于是各家族长只能强颜欢笑,欣然应诺,表示有第五霸主持,他们都相信这“义钱”能做到公平公正,造福乡里。

倒是第八直对第五伦更加骇然,只在临走时拉着第八矫叮嘱道:“你与伯鱼同去常安,他做郎官,你赴太学,虽然隔着有些里程,但还是要多走动,勿要淡了交情!”

第八矫莫名其妙,觉得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毕竟他近来颇为崇拜第五伦,哪怕年龄比他大了几岁,也甘愿附其骥尾。

等儿子和第五伦相继乘车离开后,第八直才放下了手,背后拍了拍第四咸,低声道:“我先前还说,等到小儿辈们掌事时,第八氏要仰第五氏鼻息了。”

“可如今看来,何必等吾等百年之后!从今日起,非独第八氏,临渠乡诸第,皆要北面事于第五伦矣!”

……

区区四万钱,在常安连半套房都买不到,却让第五氏成为全乡当之无愧的领袖,又能对第一氏狠狠一击,这买卖无疑是巨赚。

而每年征算赋口赋在八月,今年已经收过了,这期间将近一年,义钱都分文不会动,不用担心瞬间被借空。甚至还能先拿出来搞点实业,第五伦有的是时间回旋。

说来也巧,早上时,那些想去第五氏做宾客吃闲饭却被拒绝的几十个轻侠恶少年,刚刚义愤填膺地在里闾里宣扬:“第五伦是假侠义,还义折强弓?如今为了几斗粮,而拒绝吾等侠士投奔。”

结果下午就被啪啪打了脸,几百名兴高采烈的里民跑回家中,到处宣扬义钱之事,高呼:“第五伯鱼高义。”

一传十十传百,大多数劳动无产阶级的声音,终究还是压过了少数的流氓无产者。

于是在孝悌之外,第五伦的“仁义”也终于成了所有人共识。

在第五伦轻车离开故乡,南下常安之际,一个朗朗上口的绰号,也在长陵县乃至列尉郡飞度传播。

“孝义第五郎!”

……

“伯鱼总算是来了。”

临渠乡西南十里外,兰池宫,景丹终于看到了第五伦家的车马,他们前几日去正式拜谢张湛时,便约好要一同南下。

“让孙卿兄久等了,乡人宗亲相送,耽搁太久。”

第五伦连忙告罪,让第八矫来拜见景丹,这才发现,那个邛成侯王元家的“文痴”王隆也在,他家车马行囊比自己和景丹加起来还多。

但王隆仍是那幅呆呆的样子,正端坐在车上,看着渭水里的石头出神,大概又在想新赋词句,第五伦喊了两遍他才反应过来。

与王隆见过几次面后,景丹已清楚了他的秉性,只笑道:“文山在吾等面前倒是无所谓,可进了京,遇上与吾等共同为郎的数百人,乃至上官公辅,你这般模样,便容易得罪人了。”

王隆有些不好意思,他不想文章时还是正常的,指着面前已经荒废的园林宫阁道:“只是触景生情,这兰池宫乃是秦始皇时引渭水为池,东西二百里,南北二十里,筑土为蓬莱,刻石为鲸,长二百丈,当年是何等的壮丽。如今经战乱洪水,石鲸破碎,只剩下条尾巴露在水面上,不能窥得全貌,不由嗟叹。”